姥姥家的村东有一条小河，叫长青河，但我习惯叫它姥姥河。
　　 姥姥家离我们老家有六十多里的路程，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交通工具少得可怜，公路上很难见到汽车。我们家里唯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是爸爸上班的坐骑。母亲没有别的办法，带着我从老家去姥姥家选择的是徒步行走。
　　 那个时候我还小，看到遍野的绿色就像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满眼里都是新奇。一会摸摸金灿灿的麦子，一会掐下一朵小野花，咯咯的笑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虫儿。
　　 你慢点跑，路远着啊。母亲颠着肚子在后面追。那个时候我对远没有概念，不知远到底是多远。只知道姥姥在前方家里，我要去姥姥家。
　　 翻过了几座山？越过了几条河？踏过过多少麦浪？走过多少花生田？我不知。只记得我跑累了就蹲下不走了，要母亲抱，要母亲背，却不知母亲也很累。母亲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说，小慧，你要累死妈和妹妹吗？我不懂，抱我背我就会累死她们吗？我不想累死她们啊。我含着泪咬着牙看了母亲一眼，继续走，母亲一把拽过我，你个小屁孩真倔，说等你爸星期天再去姥姥家，你非要现在就去。说完蹲下身子背起我，爬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母亲一屁股坐在地埂上，道，小慧，咱歇会，妈走不动了……
　　 妈，这小河水流到哪儿了？一望无际的丘陵下，一条蜿蜒的小河伸向前方，我看到水在流淌。
　　 小河的水经过你姥姥村向南流了。
　　 南是哪里？南大还是北大？
　　 你小脑子哪来那么多问题，你不累咋地？母亲气喘吁吁地数落着我。
　　 又经过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花生地，母亲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看到的村子说，快到了，快到你姥姥家了。
　　 看到了灰色瓦房屋顶，我仿佛看到了姥姥的笑脸，姥姥我来了。我要听姥姥讲故事。我欢叫着跑向前。
　　 赶到姥姥家时，早已过了响午。姥姥和舅舅在休息。看到姥姥我一下子哭了，哽咽着用小手指着膝盖对姥姥说，姥姥我这里疼。
　　 你个死大嫚，小慧才四岁，你要累坏她啊！姥姥一个指头戳向母亲的头，姥姥真生气了，看我湿漉漉的头发，像洗过一样，心痛地用毛巾擦了又擦，用眼狠狠剜了母亲一眼，随后吩咐舅舅，快，给小慧弄饭吃。
　　 当舅舅把剥好皮的芋头假装放进口中时，我扑了过去，用小手抠舅舅的嘴，母亲打了我屁股一巴掌，说，不成体统，咋到舅舅嘴里抠。舅舅哈哈一笑将芋头变戏法从身后拿了出来，沾了一层糖，放进我急不可耐的嘴里。
　　 看着我撑得滚圆的小肚子，姥姥对舅舅说，带小慧到河里洗洗，看这一身的汗和泥。姥姥不知，我走累了遇到山坡地，就按照母亲说的躺下身子滚。滚在绿油油的花生地里很好玩，一点不亚于现在的幼儿园里的滑道。
　　 舅舅把我扛在肩上，哼着小曲穿过村子。在舅舅肩头，我像个小公主。
　　 很快到了村东，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水从北缓缓而来，我知道这就是母亲说流向南的那条河。滑下舅舅的肩膀，撒开脚丫子就想进到水里，我看到了水底游动的小鱼、小虾。不远处，有几帮大孩子在水里打着水仗，还有几个姥姥一样的阿婆在洗衣服。小河的午后热热闹闹。
　　 把衣服先脱了。看你，多脏。舅舅把我的小衣服三下五除二扒了下来，将我一下子按在水里，用手撩起小河水，边洗边说，看看，再不洗你就成嗖了的泥人了。我咯咯笑着，感觉小河的水很暖很暖。
　　 天很热，在水里很舒服。忙活了半天，小鱼、小虾都被我吓跑了，看着我撅着小嘴儿，舅舅笑了，说，等舅舅洗完衣服给你抓。舅舅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塑料袋，说要把小鱼和小虾放在里面，抓多了再烧给我吃。小河边芦苇的阴影处舅舅支起了石头。顺着香味寻来的小伙伴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样子，舅舅说，来，你们每人一个。不要抢，排队过来。舅舅让我数有几个人，我扳着小指头一巴掌没数过来。
　　 这个夏天我过的很滋润，以后再也没有过。
　　 姥姥村东的小河成了我玩乐的天堂，也是我儿时记忆最美的乐园。除了第一天舅舅带我来，以后的日子都是姥姥亲自带我来。白天来洗衣服抓小鱼、小虾，晚间带我来洗澡。姥姥说，女孩子要晚上洗澡。晚间来洗澡，我最爱做的事是给姥姥搓背。姥姥身子很白，比月亮都白。我在月亮底下趴在姥姥白花花的怀里，告诉姥姥，这河叫姥姥河。姥姥亲了一下我的脸蛋说，你想叫啥就叫啥，姥姥喜欢。
　　 看，天上也有条河，河的这边是七仙女，河的那边是牛郎……姥姥指给我看天上的河，我没看到，可是我喜欢听姥姥讲的七仙女的故事。月亮底下姥姥讲的故事很多，可我就记住了七仙女。想夜里七仙女会不会来姥姥河洗澡呢？所以每次我都会缠着姥姥到很晚才回家。
　　 等我有能力自己骑着自行车来姥姥家时，是在我上了初中的麦假。
　　 到了姥姥河，我都要下来推着走。小河的水一如过去，不急不缓走着自己的轨迹，只是河道比记忆中的宽了许多，岸边的芦苇更加旺盛，一处挨着一处，郁郁葱葱手拉着手在清清的水面摇曳生姿。我想起微山湖的芦苇荡，姥姥河会不会能变成微山湖呢？我盼望能。那时，我要和姥姥划着小船，在姥姥河上采莲子，摘芦苇叶，让母亲给姥姥包好多小米粽子（姥姥爱吃母亲包的粽子）……
　　 再一次在月亮底下给姥姥搓背，多了一个小跟班——舅舅家的小弟。在一处芦苇掩盖的隐秘处，姥姥脱光了衣服，我给姥姥搓着背，小弟在姥姥胸前把玩着姥姥有些干瘪的乳房。说实话，我有些嫉妒也有些心疼，多少年过去了，月亮比姥姥的身子白了许多。
　　 没想到，在我盼着第二个麦假去姥姥家时，姥姥出事了。姥姥走了。在二姨病世后的第三个年头走了。要强的姥姥，在姥爷被小日本的炮弹击中的时候没有倒下，在大饥荒年月没有倒下，如今儿女各自成家立业了，她却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令人伤心。姥姥用一双小脚走出了人生的困境，用一双小手缝起每一个风雨兼程的日子，用柔弱的肩头撑起家的港湾，无私地为四个儿女付出自己的青春，直到最小的女儿成了家。就在母亲想接姥姥来家安享晚年时，姥姥绝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姥姥走的那年刚61岁。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去过姥姥家，再也没有经过姥姥河。姥姥河成了我心的疼。
　　 想不到我还要经过姥姥河。那是去婆家的必经之路。姥姥村南的路一直通向婆家，每一次经过姥姥村南的石桥，我总会忍不住遥望北边的那条通过姥姥河的那条小石路。那条下大雨就会被淹没的小石路，那条长满了青苔的小石路，那条留下我儿时点滴的小石路，那条姥姥牵着我的小手来回走过的小石路……我想那条小路早已不在，早被人们遗忘在岁月里。几年不见，没了姥姥的姥姥河，在岁月的流失中失去了往日风采，青青的河流断开成了几处小湾，芦苇枯死在河畔，干裂的河底无神地凝望着天空，整条河死气沉沉的，婉约一个青春少女一晃到了暮年，沧桑写在布满皱纹的脸庞。
　　 姥姥河你怎么了？是为姥姥的离世而不平吗？还是人们对你的漠视乱采乱挖造成的后果？我想你伤心了，为姥姥的不孝之子，为姥姥河上利欲熏心的男女。你金子一样的心被撕碎，你金子一样的沙成了他们谋福工具，是他们肆无忌惮的开采让你面目全非。哦，姥姥河，你毁在生活富足的今天，你毁在你看着长大的子孙之手。悲哉！
　　 每每经过我不再敢看有着姥姥影子的姥姥河，多看一眼我的心就会疼上几天。
　　 今天端午节，在细雨绵绵中我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看，好多芦苇。老公大声喊着，我睁开了紧闭的眼睛。我看到了姥姥河里摇头晃脑的芦苇，看到了芦苇下胀满的河水。几场大雨让姥姥河焕发了青春。哦，姥姥河，你被掏空的身子在雨水的滋润下渐渐丰盈起来，你的血液开始沸腾，你知道人们不会再来打搅你，至少十年之内没有人再窥视你，毕竟金色的沙子需要岁月一点点来沉淀。虽然河水还是那么浑浊，至少有水在流。有流水就有希望。
　　 姥姥河，但愿从今后，你像你的名字一样——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