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升上天空，照亮了整个大地的阴霾。老人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砸吧着旱烟。老婆婆在屋子里收拾着碗筷，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冗长的碰撞声。
　　 月光像是一弯秋水，那么澄澈的洒在院子里的梧桐上。老人坐在树下，望着月亮呆呆地出神。许久，砸吧一口旱烟。“孩子他妈，今天是几号了？”“你咋老糊涂了呢，连日子都记不住了？十五号啦。”老婆婆在屋子里叹息地说道。
　　 又是一年一度的团圆佳节，只可惜儿子和女儿没有回来。家里只有老人和老婆婆两个人吃月饼，似乎显得有点冷清。
　　 老人静静地望着天空的月亮发呆，似乎在想着一些什么。
　　 月生了，像是一弯镰刀似地挂在天空。
　　 那时候，村里很穷，还不通电。老人经常借着月辉给儿子和女儿洗衣服，做家务。儿子和女儿也会常常地坐在梧桐树下，听老人讲故事。月辉很清，像三月里的晨霭。朦朦胧胧，像是初生的婴儿，只漏出一抹鱼肚白。
　　 日子过得如水一般平静，只是老人那时候还不老，身体还很强壮。一口气可以扛几百斤重的麻包跑好几里山路去给孩子们送伙食，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是交粮、兑换粮票的。每逢开学报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有人给孩子们交粮，一个学期的伙食一次交。
　　 那时候，老人还不老。闲暇时，经常背上背着儿子，胸前还挂个女儿，父女三人笑着闹着去学校。一边说笑，一边唱着歌谣，向老婆婆招手告别。老婆婆那时候也还很年轻，手也很巧。经常给孩子们做一些好吃的干粮，给女儿破了个洞的衣服上缝个小花，给儿子的书包上绣个“天天向上”。日子虽然很清苦，可是却很快乐。
　　 一家四口，经常都会被一种欢乐的气氛包围着。老人的脸上除了一缕还不坚硬的胡子之外，就是欢笑。两个酒窝虽然很浅，但总是乘盛着一窝甜甜的酒。
　　 月生长着，有半个月饼似的大小。
　　 转眼间，儿子和女儿都考上大学了。老人也不用再背着他们去给他们送粮了，只用每个月给他们一沓生活费。别的，不用太担心。他们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渐渐地长大了。山里长大的孩子，都不娇气。
　　 村里也变化了很多，拉了“大电”，前不久还装了电话。有什么事情只需要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步行几十里山路去学校为孩子送点干粮，也不用跑几十里山路背着女儿去看医生。村里的大路通了，女儿坐车就可以了。
　　 儿子和女儿都很争气，考上名牌大学。
　　 老人的脸色变得有些红润，眼神也是那样的炯炯有神。是啊，儿子和女儿都有个好前途了，自己的心也可以放下了，只是眼角的皱纹时常亲吻手掌上的老茧。每次老人站在村口远望，看着班车从村前驰过，就是不见儿女的身影，都难免有点失落。老婆婆也经常拍着老人的肩膀，两个人缓缓地向家里走去。
　　 许久，老人坐在家门口望着班车驶过的地方，老人决定去城里给女儿送生活费。虽然以往一直都是把孩子们的生活费打在卡上，可是老人这次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自己进城一次。想去看看孩子们的学校，看看孩子。
　　 老人向矿上请了三天假，连夜坐火车去了城里。
　　 老人还是第一次去儿子的学校。临行之前，把胡子刮了，换了一套平时都舍不得穿的衣服去了城里。可是一进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早过时了。大街小巷上，车水马龙，过往的人群还不时地回头张望，看得老人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身上有什么稀奇似的，总被人盯着看，甚至还有一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儿子的学校是省里的重点大学，远近闻名。为此，老人也时常在村里人面前很骄傲。很多人都说老人辛苦一辈子值得，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前途一片光明，老人每次听到这些，都会乐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
　　 老人好不容易找到儿子的学校，踟蹰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两排高大的大理石校门，像是一对站岗的哨兵，老人看着有些胆寒。一排排整齐的桂花树，把地面铺成一条明丽干净的道路。很多着装鲜亮的学子来回穿梭，散发着一种“青春阳光”的气息。老人站在校门口看了一会，便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小卖部。
　　 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远远地站在学校门口等。过了一会儿，老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奔来，儿子一路小跑着出来了。
　　 很显然儿子对老人的突然到来很是意外，以至于见到老人的第一句话就是：“嗒，你怎么来了？”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想来看看你！”老人颤颤地说。
　　 “张波，这是谁啊？”一个同学用着阴阳怪气的口吻，向儿子询问。
　　 “哦。这是，这是，这是我爸！”儿子吞吞吐吐地说着。
　　 “伯伯好，我是他同学”一个女孩向老人打招呼。
　　 “你，你好！”老人似乎有点不自然。
　　 女同学笑着走了，留下老人和儿子不知所措的身影。
　　 “爸，家里还好吗？妈最近怎么样，你在矿上还好吗？不要老是加班，对身体不好。平时也应该注意，一听到有什么响动就往外跑……”儿子叮嘱着，和老人来到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好吃的，老人说是要给儿子改善一下伙食，说儿子瘦了。看着孩子把那一碗碗饭菜吃个精光，老人脸上乐开了花。
　　 吃过饭，儿子送老人回家。老人恋恋不舍地看着儿子的身影在窗外模糊，像是吃了糖的孩子一样，哼着甜蜜的小曲、唱着轻快的小调，一路扬长而去。
　　 可是从那以后，老人再也没有去过儿子的学校。每次都像以前一样给儿子和女儿把钱打在卡上，而且还会多打一点，他知道儿子在城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正值长身体的年龄，要多吃点饭，不能在伙食上克扣。虽然儿子一再叮嘱他不要加班，可他硬是说服矿上的经理，每天都坚持加班，有时，甚至一个月都不曾休息。
　　 月，圆了，像一轮玉盘，把天空照得那么明亮。
　　 儿子毕业了，在城里找了一份好工作，女儿也在城里找了一个好人家，老人听到这个好消息，乐的睡觉都是笑着的。
　　 孩子快结婚了，而且要在城里买房子。虽然儿子没有向老人透漏半个字，但是老人知道在城里买房子要钱，而且女儿出嫁也要一份像样点的嫁妆。
　　 老人又和矿上的经理谈了好久，最终签下合同。在矿上续约十五年，前提是先给老人支付十年的工资。
　　 儿子和媳妇都忙着准备婚礼，老人悄悄地把儿子叫到身边。把几沓厚厚的人民币塞到儿子手里说：“爸爸老了，不中用了。只能给你凑这么多，你买房需要钱。虽然你从来不给爸说。可爸心里明白，你不想给爸增加负担……爸只能给你凑这么多了，你先拿着付个首期，剩下的再想办法……”
　　 儿子含泪收下了，决定如期地在城里举行婚礼。婚礼那天老人和老婆婆却说有紧急事，没有去城里参加儿子的婚礼，只给儿子通了电话，以示祝贺。
　　 时间过的很快，儿子、儿媳妇都很出息，没过很久就把买房借的钱全还完了。老人也很高兴，和老婆婆进了一次城。那是儿媳给他们添了个孙子的时候，儿媳说不会带小孩，硬是借车去村里把老人和老婆婆接到了城里。
　　 月，圆了又缺。
　　 孙子很淘气，儿子和儿媳要上班。没有时间照顾，任务就交给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像是捡到宝贝似的，答应在城里呆一段时间，帮忙照顾孙子。
　　 转眼间，孙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孙子变听话了，也不淘气了。老人们像是完成了一个巨大而又艰巨的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就决定要回到村里，尽管儿子一家人一直极力挽留。老人还是说村里好，很是想念。落叶归根，他们要回到祖祖辈辈待的村里过晚年。
　　 儿子和女儿都很聪明优秀，事业也一路顺风，一天天地向着幸福生活奋斗着。老人回到村里，时常能接到儿子打的电话。每逢过节儿子和女儿都会买很多的好吃的回家看老人一眼，然后第二天早上开着自家的车就回去了。老人总会站在村口，远远地看着儿子的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老婆婆每次看到儿女们走，都会站在路口遥望。直到孩子们消失在视野里，还是久久地不忍离开。时常有眼泪在脸颊上滚动，每每这时，老人便会安慰老伴。“是鹰，总有高飞的一天。孩子们，向着梦想努力奋斗，我们应该笑着祝福啊！”可每次安慰完老伴，老人自己的眸子里也常常升起一缕白雾。
　　 月，只剩下浅浅的一弯。
　　 老人和老婆婆呆在村里，现在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在矿上干活了。儿子和女儿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而且也买房买车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衣食无忧。他们也可以安心了，两个老人经常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一语不发。
　　 是啊，老人老了。臂膀不像以前那样健壮，背影也有些佝偻。说话的嗓音也不像以前那样浑厚有力，就连脚力也不如从前。以前，可以一口气走几十里山路，跑得像兔子一样，现在老了，老了，走不动路咯！
　　 老了，老了，儿子女儿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忙，忙，忙点好啊！每次接完电话，老人都会安慰自己。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事业了，忙啊。不回家过节没事，我和老婆子过一样可以。老人一边安慰着老伴，一边去做零碎活。只是每次打完电话，听到孩子们不回家过节，手头都会停一下，不由的变慢了许多。
　　 月，缺了。缺了，像老人头上的头发一样变得稀疏了。年轻时，老人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笔直地立在头上。那时候，老人还是村子里的“美男子”，很多女子爱慕的对象。那时候，老婆婆还是一个初为人母的“美娘子”。倩影婀娜，出水芙蓉。村里很多人说，老人和老老婆是天生的一对，一家四口，过着羡煞旁人的日子。
　　 忙，忙！月也很忙，所以只剩下浅浅的一弯。老人喜欢赏月，年轻时，经常带着儿子、女儿一起赏月。给他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嫦娥奔月的传说，给他们讲“抗日战争”的故事。孩子们，总会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婆婆那时候，眼睛还不“花”，经常一边跟孩子们聊天，一遍打毛衣。
　　 老人抬头望了一眼中秋的圆月，眼神有些呆滞，神情有点沧桑。院子里，几只蛐蛐还在不停地鸣唱着。时而低吟，时而浅唱。一如当年的秋夜，老人抱着孩子们坐在院子里，一家人拉着家常，哼着小调。
　　 中秋的月，圆得那样透彻，恰似老伴眸子里的那一份望眼欲穿。月光，冷冷地照在窗台上，把整个山村照的透亮。可，却没有半点声响。老两口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似乎没人想要打破这死寂般的沉静。
　　 老人与月，老人如月。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月不同。老人老了，就像那一道浅浅的月光，若隐若现，只剩下一道斑驳的光亮。人老了，时常都会恋旧。所以，老人常与老伴说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情，每每这时，老伴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端上一杯热茶，坐到院子里和老人拉会家常。
　　 老人常说，自己如同那一弯下弦月。日子过一天是一天，若将来哪天真的老得走不动了。希望孩子们能够回来陪他们几天，再陪他看一次月亮。搬上小板凳，一家几口，儿孙聚在一起，坐到梧桐树下谈谈心，便是他最大的期盼。可每次，当他拿起电话，想要打给孩子们时，都会欲言又止，不想“打扰”孩子们的奋斗。
　　 老人，老了。风干的手指如同枯槁，斑驳的银发如同飞舞的雪花，深深的皱纹如同一道印痕刻在脸颊上。老人老了，步履变得蹒跚，眼神变得暗淡，人也变得越来越深沉了。一如那一弯浅浅的弯月，寂寥无声，寂然叶落。
　　 老人再一次抬头看月，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俯身瞅了一眼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木，叶子都已凋零。顷刻间，老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月沉寂了，老人也跟着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