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树在这个冬季变得异常年轻，她僵硬的姿势和脸部的线条有了水一样的流动，但深藏在眼睛深处的悲哀，在有意无意之间流露出来，如滑落的流行一闪而过。她就是一朵孤零零的玫瑰，开在十冬腊月的废墟上，这样的景观具有衰败性的凄凉。前几个月她是一个寡妇，现在改嫁给了凌大海，成了凌大海的后妻。看着悄无声息的妻子，凌大海总感觉嘴痒，她问：“青树，你吃西瓜吗？冬天吃西瓜那就是享受。”青树摇摇头回答：“大海，我们别乱花钱了。”
　　 青树这句话，让凌大海全身感到一阵舒适，在这样浪漫背景之上，凌大海拥有了一种天长地久的人生错觉，他沉浸在青树蓬勃的柔情之中。凌大海想：女人就是女人，谁对她好，她就离不开谁。
　　 北方的冬季寒冷漫长，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季，大雪让这个世界变得单调而干净。早上，白雪笼盖四野，青树踏着积雪，来到白杨林。前夫包燕平的坟墓连一座墓碑也没有，积雪覆盖着坟墓，几只羽毛凌乱的小鸟在坟头跳跃着，见了青树，撒着欢地飞向天空。青树深深跪在雪中，泪水使她的脸光鲜柔和，她从来没有这样柔媚过，就像一个高洁的圣母一般。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色彩，平静而幽深地说：“燕平，我改嫁了，嫁给一直想娶我的凌大海，不要恨我，我把凌大海作为靠山，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杀害你的凶手。”
　　 青树说完，站起身，拍打着衣服上的积雪。她知道包燕平听不到她的任何话了，她无比孤独地上演着一个无人参与的故事。
　　 青树在白杨林中慢慢想走着，冬天的热汗渗透了她的秋衣使它呈现出一种虚张的妖艳。她脱掉棉袄甩在雪地里，在冰冻三尺的季节里，只穿一件红秋衣。冷风刮来，她像一堆吹散的沙土。这时，四灰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捡起雪地中的棉袄，披在青树身上。青树感到了血脉的缓缓流动，如同一条苍老疲惫的河。
　　 其实，四灰皮一直在暗中注视着青树，不管青树在任何地方，四灰皮总躲在茫茫人海中窥视着她，他无力帮助她，就是想看到她。青树没有开口，却目光如铁一样盯着四灰皮。四灰皮噗通一声跪在青树面前说：“青树，我承认我喜欢你，可燕平的死确实与我无关，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了，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青树使劲地推开跪在面前的四灰皮，四灰皮的狂热是那种自卑的狂热，狂热之中夹杂着痴迷。青树突然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来呀！我现在就给你，你帮着我去寻找杀死燕平的坏人，我跟你一辈子。”四灰皮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伸手摸了一下青树的红秋衣，然后激动得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青树，我会帮你找凶手，可我再也不敢对你起邪念了，这辈子我看着你好好活着，那就最好不过了，你要听话，不要这样自虐了，这都解决不了问题，再说，你都嫁人了。”青树冷笑着说：“你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里，一辈子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
　　 四灰皮不说话了，青树也不说话了，整座白杨林没有一点声音，时间就这样在林子中一滴一滴地流逝着。白杨林中不光有白杨树，还有沙枣树，寒风萧瑟中的沙枣树像一个个风尘仆仆流离失所的农妇一样，饱受这季节的摧残。青树明白，她永远不属于凌大海，她就不是凌大海篮子里的菜，他们的结合，是暂时的，没有永久性。包燕平一死，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收留她的寸土了。不管人的一生有多远，可青树早就一眼望到头了。
　　 四灰皮小声恳求着青树：“你一定要好好地爱惜自己，包燕平是活不过来了，无论你怎么折磨自己，他也无法知道。你既然嫁了凌大海，就要与他好好过日子。”青树一闭眼睛，泪珠如滚玉一般滑落，做寡妇的岁月，像壁画一样远远悬挂在夕阳如血的地方，有时清晰，有时模糊。现在她已经是别人的继室，可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停留在做寡妇的时候，那样孤独，那样无依无靠。
　　 村边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远远地看着青树与四灰皮二人鬼祟把式地在雪地中纠缠着。这两个人虽然没做什么下作的事情，可给人的是无限的怀想与不安。妇女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青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才解恨。青树明媚如水，她的身体里仿佛流着一种飘零透明无垠的魅力，让任何男人都想入非非，所以她就是全村女人共同的情敌，她们联合起来，相互照看着自己家的男人，也相互拥挤在一起咒骂着心如死灰的青树。只要青树死了，就是这个村里最大的喜事，她活着，所有女人都会惴惴不安。
　　 青树回到家里，凌大海端坐在正屋，抿着头油，用眼睛斜睨着青树。青树面无表情地坐下，然后拿出斧子劈柴。凌大海冷笑着说：“城里给你买了楼房你不住，原来你是想着留在村子里浪男人。”青树慢腾腾地回答：“我不是那种人，要说浪男人，城里的那个男人不比村子里的好？”凌大海一把抢过斧子，指着青树的脸说：“刚才，在白杨林中，你和四灰皮干什么？你以为村里人都是瞎子？我这个村支书的脸还要不要？”青树冷笑着说：“我还在意四灰皮？你太不了解我了。”凌大海大声说：“我知道你清高，你是汉中第一美女，可你自动靠近四灰皮还不是为了你那个死鬼男人，我娶了你就是买了一张画，一直对我不冷不热。”青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说：“后悔了就离婚，我不拦着你。”凌大海知道硬下去会闹得不可收拾，于是和软下来，搂着青树的肩膀说：“我不该生气，你也别怪我了，好不容易我才娶到你，怎么能舍得和你离婚呢？你看你，什么也不让说。”
　　 就在这时老寡妇斜眼走进来，她穿着一条健美裤，瘦瘦的细腿弯曲着，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乱，后脑盘着一个老实的发髻。斜眼寡妇对凌大海说：“凌书记，我和青树单独说几句话。”凌大海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披了一件衣裳说：“村委会有很多事，我还没来得及处理，你们坐着。”凌大海走后，斜眼寡妇抬起头用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看着青树，两个女人都默默无闻地站着。斜眼寡妇长叹一口气说：“青树，我知道你看不上四灰皮，可四灰皮在你身上已经中邪了，以前他对我百依百顺，现在一说话就瞪眼珠子，恨不得把我撕了。你也知道我守寡多年，没有四灰皮我早就走了，现在求你别再招惹他了，女人不比男人，说断就一拍两散了，我还是舍不得四灰皮。我没有资格和你去挣，只有求你了。”
　　 青树明白老寡妇斜眼一直勤俭谨慎地过着小门小户的日子，多年来四灰皮一直抚养着她，四灰皮就是她的天，如果四灰皮琵琶别抱，老寡妇斜眼的天就塌了。这个规矩的寡妇，一定下了决心，才来表白的。青树让她坐下，二人对坐着，老寡妇斜眼无声无息地流着泪，她似乎忘记了那句名言——生活不相信眼泪！
　　 青树说：“我没心思勾搭四灰皮，只想找到杀了我男人的凶手，希望他能帮我，在这里我是一个人，没有人愿意出来帮我。”
　　 老寡妇斜眼用袄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说：“其实，四灰皮也想尽快帮你找到凶手，洗脱他的嫌疑。警察调查过了，他杀人的证据不足，可他就怕你伤心，我能看出来，他要让你知道他是清白的。”
　　 青树说：“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四灰皮的心，日后我绝不再看四灰皮一眼，你们好好过吧。”
　　 老寡妇斜眼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青树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老寡妇斜眼小声说：“哈八千村有个神婆名叫二月花，算命很准的，你试试让她算算是谁杀了你男人的？”看着老寡妇斜眼诡异的神色，青树鄙视地说：“我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不早了，我到林子里干活儿了。”老寡妇斜眼狠狠地说着：“有的时候命中失去的东西，该捞也捞不回来。”青树说：“还是你去哈八千村让神婆算算你能留住四灰皮吗？”老寡妇斜眼回答：“这不是天意，你让四灰皮留在我身边，他就能留住。你的男人被人杀死是人为，是你的美丽杀了他！”
　　 青树看着老寡妇斜眼如核桃皮一样充满皱褶的脸，那样扭曲、深沉，是青树小瞧了这个如鬼一样丑陋的老女人了。青树说：“我知道，是我害死包燕平，可我不知道美丽还能杀人。”老寡妇斜眼撇着黑洞洞的嘴，如同鼹鼠洞一般，诡异地说：“美丽的女人天生就是祸水，嫁给谁谁就会祸从天降。你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而是徒劳无功地四处打探，你以为你是神探吗？过去的属于死神，未来的属于自己，如果你想一直查下去，等待你的是毁灭；如果你放弃以前的恩怨，未来也许会在幸福中度过，不要小瞧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可能是杀死包燕平的凶手。你太厉害了，我以前一直没有哭过，男人死了，儿子死了，我成了克星，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坚韧，没想到在你面前，我哭得是那么伤心，你明白吗？如果你抢走了四灰皮，我连生活中最后的一线希望都消失了。”
　　 青树如触电一般，全身打颤。这个女人原来有雪亮的精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暗示着一种兆头，那就是苟且活着或者彻底毁灭。离自己最亲近的人只有凌大海，青树几乎不敢想是凌大海为了得到自己而杀死前夫。凌大海一表人才，而且在这一方水土大权在握，想找什么女人都可以，为何会偏偏冒着灭顶的危险，杀夫夺妻？青树看着老寡妇斜眼，很柔和地问：“你怎么会想到杀死我男人的是凌大海？”老寡妇斜眼浑身一抖，小声说：“你想想，你男人死了，谁最受益？谁最有资格抱得美人归？你又不是傻子！”老寡妇斜眼说完，颤抖抖地推门出去，她的身影仿佛是一个鬼魅一般，脚步无声。
　　 中午，凌大海打回电话，说乡里来人了，让青树准备一桌像样的饭菜。青树杀了一只鸡，然后炖鸡肉、炒蘑菇，拌了一大盘子野菜。凌大海带着乡干部进了门，看到桌上摆好的酒菜，非常满意。乡干部进了家，在鸡汤飘香中看到一个窈窕的身材，系着一件花边围裙，那张脸蛋子天生就是为男人而长的，能摄人魂魄。乡干部和凌大海对坐下，凌大海对青树说：“青树，这不是别人，是副乡长二宝哥，这不乡里正缺人才，孙哥第一个想到的是提拔我，这对咱家可是有再造之恩，你还不过来倒酒？”青树解下围裙，然后洗了洗手，悄无声息地站到桌子边，倒了两杯酒。孙二宝的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青树，笑着对凌大海说：“兄弟真有福气，这弟媳那里是女人，简直就是仙子，来，坐下来我们喝一杯酒。”
　　 青树掉头要走，凌大海使劲握住青树的手腕说：“听话，男人的江山有女人的一半功劳，你今天必须坐下来喝几杯，像这样的场面，日后还很多。”青树挣脱了凌大海的大手，揉了揉疼痛的手腕说：“孙乡长，谢谢你这样看得起我，我的男人死了不久就嫁给了凌大海，按理我是不应该这样花天酒地过日子的，今日看在您要提拔凌大海的份上，我就喝一杯。”凌大海将青树一把推倒在孙二宝的怀里说：“多喝几杯又死不了人，我日后好好供奉着你这个好媳妇。”说着，双手端过酒杯，将一大杯就灌在青树肚里。青树只觉得肚里火辣辣地燃烧着，头脑发晕，她想靠着一个地方躺下，靠了几下才明白是一个男人的胸脯。青树想站起来，挣扎了几次，还是倒在这个男人的胸脯上。
　　 青树看到了幼年时自己的样子，推着三轮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叫唤着买菜。她醒了已经是午夜，白花花的灯管照着自己丑陋的睡姿。青树感到口干舌燥，睁开眼，凌大海将已被浓浓的茶水递给青树说：“你就这点出息，喝两杯酒就醉了。”青树一巴掌将凌大海的水杯打落在地上，怒视着凌大海说：“告诉我，我被谁欺负了？你的心真毒，利用自己的女人顺杆子往上爬，你有良心没有？”
　　 凌大海冷笑着说：“你我就是墙里墙外的感情，冷暖自知，你说你是我的女人，那你为什么背着我去看你的死鬼前夫的坟墓？你的心压根就没有和我的心搭在一起。”青树哭着说：“索性撕破脸了，我要到县里揭发孙二宝强奸了我，我成什么人了，是你升官发财的工具吗？”凌大海扑过来死死捂住青树的嘴说：“你疯了，就是孙乡长真的把你睡了，对你有什么损失？对于我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想想我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容易吗？调到乡里，就是乡干部，再以后调到县里，就是县太爷，你发狠断我的前途，对你有什么好处？”青树挣扎着撕打凌大海，凌大海紧紧抓住青树的双手痛哭着说：“青树，我就该遭千刀万剐、遭雷劈，你就原谅了我这个牲口人吧！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除了能舍出你，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青树不动了，她陪着凌大海在流泪。
　　 凌大海紧紧地抱着青树，青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着。这夜，二人谁都没睡。
　　 第二日，凌大海出门了。顺便把早饭做好，放在青树身边。青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软塌塌的，像一张纸鹞一样没有质感。这个时候，她能做什么？去死？青树照着镜子，用梳子沾着水把头发梳理好，穿了一件红棉袄。翻出一瓶乐果，这是杨树害虫病时杀虫剩下的，青树打开盖子，发红的液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她咳嗽了几声，青树大口大口呼吸着有毒的空气，正要喝乐果。老寡妇斜眼拍着玻璃大叫：“大海媳妇，你别做傻事，你开门，我有话和你说。”青树放下乐果瓶子，看着老寡妇斜眼扭曲的面孔，慢腾腾地打开屋门，老寡妇斜眼一把夺过乐果瓶子，长叹一声说：“别把自己当宝贝，你死了凌大海的天不会塌。”青树说：“一切都是骗局，凌大海娶我，不是为了好好过日子，而是把我当做一种交易品。”老寡妇斜眼干笑着说：“你原来是个糊涂人，你死了正好给凌大海搭了座桥，事情办得干干净净，不光凌大海一个人偷着乐，全村的女人都会做梦笑醒的，谁也不会为你立一座贞节牌坊。”青树说：“活着这样龌龊，不如死了。”老寡妇斜眼说：“就是死，也不能这样让别人心里舒服，你记住我的话，看着你恨这的人先死就是你最大的快乐。我的男人，嫌弃我患了面瘫病，觉得有我这个斜眼老婆是他一生的耻辱，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他盼我死，逼我死，我偏不死，我就活着。在他和我一同上山的时候，我拼命将他推下山崖，那一刻，我没有一丝的害怕，全身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后悔过，夫妻之间的情感就是一纸空文，当他不再珍惜你，你就想法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