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摩托,摩托,飞(小说)
宋武军骑着摩托,从火车站到新汽车站,不远的路程,妻子李春兰接连打了三个电话给他。
电话在腰上,他设的是振动。电话持续不断地响着。曲着的大腿和腰贴得很近,电话就在大腿和腰的间隙。持续不断的振动,让半边身体都变得酥麻。
这是“黄金”的一段时间。这一趟火车与下一趟火车之间的间隔,只有十来分钟。送一个客人,马上赶回去,正好可以接下一趟火车送来的客人。坐火车来的客人,一般都比较大方,对价钱不太在乎。
车后坐的一个大汉,浓黑胡子,粗胳膊粗腿。摩托是嘉陵125,宋武军特别喜欢的一款。宋武军的身材也很粗壮,在农村干活练的。两个人坐在上面就有些挤。
宋武军不想停下车来。电话持续不断地响,那种麻麻的感觉就一直顺着奔驰的道路酥麻下去。他不知道身后的客人是否感觉到了这种酥麻,他的身板厚厚的,应该挡住了那种往后传递的酥麻。
在客车站,客人吧钱递到宋武军的手上。钱塞进了口袋。他正准备去捉那跳动不已的手机,手机戛然而止了。
宋武军就没再管手机的事。手机也就是个二手机,从地摊上买来的。他不想要,手机要钱,每月还要送给移动公司钱。老婆廖翠莲非要给他买一个,说是方便。方便谁,还不是她在家好追踪他吗?
一个骑摩托的,有啥好追踪的?老婆不这样认为。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可能不老实。
不老实?这是要条件的。要有不老实的资本。
廖翠莲对宋武军的回答,嗤之以鼻。一个人要想不老实,要什么资本?住隔壁的大老刘在列检所上班。家里的老婆也漂亮。说是他上班的时候,遇到一个在车站背背箩的女人,双方以五元为交换,在股道间的列车边就完成了那种苟且的事。当时把钱给人家女人就什么事没有了,他还欠着,可能就是老婆管得他没有“资本”。谁知,那背背箩的女人追到班组去要五块钱。
“到班组来要,多丢人啦!搞得大家都知道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都是他。你没在家,我是知道的,这几天两口子在家里打得厉害,听说还准备离婚。”
宋武军最不愿意听廖翠莲这些零零碎碎关于别人的闲话。买手机就买手机吧,挂在腰上,似乎也是一个忙碌的人。他的手机,很少为别人响,大多时候是为廖翠莲响。
回到火车站,正好下一趟火车进站。从出站口涌出黑黑的一团乌云一样的人群。宋武军不着急,等待在不远处。四周都是车,出租车,摩托车,三轮车,在等待客人的到来。
旅客像一群蜜蜂进了花丛,立即分散开,寻找适合自己的花朵。宋武军这样的车,就是静等蜜蜂到来的花。一个丰腴的女人,身子一斜,坐到他的车子后面。
宋武军马上感觉一个包装棉花的大口袋放到了他的身后。宋武军正在看手机,未接电话是老婆的,另有一条信息。他没急着回老婆廖翠莲的电话,而是先看短信。有客人上车,他马上放好手机。坐上车来的,当然不是什么装棉花的口袋,而是一个肥腴的身体,女人的。
女人的气息很浓,有股油腻腻的味道。宋武军从农村出来,对肥肉的兴趣很大。他交代老婆,“去菜场买菜,买那种肥肉多的,吃起来扎实。”
老婆当然不会听他的,“肥肉多的?卖肉的才高兴呢?现在还有几个傻瓜去买肥肉?”
吃瘦肉不解馋。宋武军的饭量大,胃口大,一个小盘子,几片瘦肉,他不忍心下筷子,留给廖翠莲和儿子吃吧。
廖翠莲和儿子都瘦瘦的,宋武军很奇怪,这么瘦的人,还不吃肥肉,一星半点都不愿吃,说是不利于健康。
宋武军踩动发动机,摩托像只猎豹窜了出去。
“去半山花园。”
宋武军知道那是个高档的社区,有钱人才能住的地方。车子跑起来,一双手就揽住他的腰。宋武军有些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身后的身体软软地靠到他宽宽的后背上。
夏日的夜晚,在淡墨色的黑暗中,点缀着城市街道的路灯,空中的月亮和星星。从景色看,比白天神秘而美丽。充满幻想和浪漫的夜晚。路上的车也不稠,稀稀的,跑起来特别惬意。
“快点。快点。”
身后的客人,声音软软的,跟整个的身体很协调。客人上车时,他没注意看,他猜,可能年龄在四十出头。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还喜欢追求刺激?宋武军加快了速度,夜风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前面开来的汽车,亮着炫目的光。宋武军放缓了速度。这样开车是很危险的。这不是拍电影,也不是飙车追求刺激的年轻人,他是为了挣几块钱,缓解生活的压力。
“怎么慢下来了?快呀!摩托车就是要快才有意思。跑出风驰电掣的感觉来。”
“大姐。安全要紧。而且马上就要到半山花园了,没必要开那么快。”
“我给你一百块钱,往前开。我刚找到一点感觉,不去半山公园,我们去马尧山。”
宋武军以为自己听错了。马尧山,已经出城了。从这里到马尧山,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路灯,晚上很少有人愿意去。而且,宋武军一会还要去接邓梅莎,他不愿去得太远。
“大姐。我也不要你的一百钱。我当然想挣这钱,不过,我还有其它事,我送你到半山公园,你给三块钱就行了。”
宋武军嘎地将车停在半山公园小区的门口。脚踩到地上,等待身后的客人下来。身后的客人没有动。小区门口的灯,懒懒地打着瞌睡。
“我不到半山公园。我到马尧山。来回,你开快一点,也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迟一分钟我给你加二十。”
身后的声音,越说越兴致高涨。
“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宋武军没有动,他就是为挣钱出来的,这些嚣张的数字,对他确实有杀伤力。他没有迟疑,这些钱当然可爱,可他答应了邓梅莎去海天会所接她的。宋武军是个诚信的人。而且,内心里,对邓梅莎有一点朦胧的“歪心眼”。
“冲什么?”身后的女人下了车。宋武军全身都轻松,腰上缠住的手臂不见了。压在后座上的巨力消失了,后轮往上雀跃地跳了一下。
“改天。大姐。我这人胆子小,最多只敢像刚才那样,开一小会飞车。你要想刺激,我们那里有个兄弟,飞车开得很有名,我给你介绍。”
“没兴趣。”
女人把一张五元的钞票递给他。宋武军赶紧从身上摸出一把零票子,找出两张来,准备退给女人。
那女人已经水桶一样晃动着离开了。
“不就是图摩托坐起有拉风的感觉吗?要不,我还不坐出租车?”
话语很快被夜色吞没了。宋武军也不再理会那个女人的感受,发动车子,往夜色深处开去。
邓梅莎工作结束后,发短信给宋武军。宋武军如果在近处,就会赶过去接她,如果离得太远,就打电话给邓梅莎,让邓梅莎自己坐出租回去。
像胖女人这样的,宋武军不是第一次遇上。对于中年女人来说,她们的心思更难琢磨。如果没事,陪着“疯一疯”也没关系。还有更离谱的,要宋武军陪着去喝酒,去喝茶的。宋武军到这一步就拒绝了,他还不知道下一步会引发展何处去。
车到海天会所。门口有人朝他招手,他的眼睛尖,招手的人,不是他要接的人。邓梅莎从招手的人后面挤过来,坐到车的后座上。车嗡嗡地叫着,往前跑了。
认识邓梅莎是宋武军出来跑摩托挣钱不久的事。他曾经拉过邓梅莎没有,宋武军记不得了。那天晚上,送邓梅莎到她住的小街巷口前,宋武军收了钱,掉头。邓梅莎往里走,从黑暗里就窜出一个人影,抢了邓梅莎的包就跑。邓梅莎喊叫起来,宋武军从后视镜里也看到了。摩托转过弯,就追过去。摩托很快就追上了那两条腿,宋武军一把抓住抢包的人,那人把包一丢。宋武军一分神,跑了。
其实很简单的一个事,邓梅莎很感激宋武军。宋武军把包还给邓梅莎,骑上车准备离开。离开了,也许两人不会认识,这个城市,跑动着多少车,谁会记住曾经的一位乘客。
“能给我一个电话吗?我下班专要你来接我。我多给你两块钱。”
宋武军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毕竟这也算一个固定客户。在火车站外或某个家属区路口守候,生意是靠等才有的。邓梅莎的要求不高,接一下就行。
邓梅莎有时打电话给宋武军,有时发短信。邓梅莎和宋武军渐渐就熟了。夏夜的晚上,清凉如水,有时两人就不直接回去,去路边吃点东西,喝点东西。开初宋武军不愿去,邓梅莎就强拉着他去。邓梅莎从水城的一个乡下来,她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来城里以后,自己改的。真名叫什么,他没有告诉宋武军。几年前,她到城里读师范,毕业后没有回去。
“那里山高路远,人又穷。出来的,没几个愿意回去。即使挣不来一分钱,饿死也愿意饿死在城里。”
平常白天,邓梅莎在一个私人幼儿园当老师。晚上出来,到会所,陪人唱歌,喝酒。
“还不是为了多挣点钱。”
“还有别的嘛!”宋武军听同事们说过,这种女人叫“鸡”,很难听的名字。他心里多少有些阴暗的渴望。一个底层人希望看到另一个比他不如的底层人。
“不。很少。我有原则的。”
宋武军不懂原则的意思,他也没问。不过,真有几次,他去接邓梅莎的时候,邓梅莎身边确实有纠缠她的男人。宋武军的车一到那里,邓梅莎就甩开那些人,跑到宋武军的车边,一斜身子上了后座。宋武军动作麻利地开动车,走了。
一般来说,把邓梅莎送回家,宋武军这一天的“黑摩的”也就结束了。再回车站等下去,后面进站的车逐渐稀少了,而且他第二天还要上班。宋武军对一天的劳累,渐渐有些倦了。
摩托在楼下停了。锁好,上楼。很旧的黄色小楼,他住四楼,顶层。冬天冷夏天热,下雨还要派盆子。楼道狭窄,没有灯。楼道上放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宋武军的腿老是碰到什么东西。腿上的肌肉吃痛,他也只能忍着,摸索着上去。
家里的灯开着。家,小得像火柴盒。一间屋子,两张床,一张大,一张小。门前的过道,搭个台子,当厨房。宋武军做梦都想换个住的地方。可是他距离那个梦太远了。
家里没人。宋武军很奇怪。妻子和儿子去哪里了?而且还亮着灯,不浪费吗?宋武军记起接二连三的电话。廖翠莲没有手机,家里的座机蹲在小柜子上。座机摆放得有些歪斜,在此前应该折腾过。宋武军的脑袋里浮出廖翠莲给他打电话时气恼的形象。一丝不祥之感滑过宋武军的心头,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心上拉了一下。刀刚过去时,没有血,过一会才痛。
转过身,外面是黑魆魆的一团。宋武军的脚有些散乱,木桩一样的大腿竟感觉像细麻杆。隔壁的门开了,灯亮了。
“小宋吗?他们在医院,铁路医院。”
隔壁住的是刘福来大爷,七十多岁,前两年摔了一跤,到现在还站不起来。宋武军没有问原因,他心里惶急地往楼下跑。
接连撞倒了些什么东西。他顾不得了,风风火火往下,身后有被撞倒的东西,顺着楼梯追赶他。
下楼,发动车。忘了开锁。急得头上一层水珠。开了锁。重新上车。开动,往前跑。车身并不稳定。摇摇的,像喝醉了。
车在前面不远的一个转角,撞了一下。宋武军粗鲁地骂了一句“妈的”。这句骂“妈的”,让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再大的事,也得他这个男人顶着呀,他不能自乱了阵脚。
宋武军在那段墙前,静默了一分钟。他很急。这个时刻,他需要这一分钟。任何急迫的事情面前,都需要给静默留出足够的时间。他在这种静默里,稳定心态,寻找力量。无论什么事,也许大,也许小,无论怎样他都得紧紧地接住。该他的,他怎能跑掉。
摩托发动了,继续往前跑。黑夜布下的黑暗,在头灯的照射下,撕开了一片让他往前奔跑的空间。
铁路医院并不远。摩托碾压路面的声音,击碎了医院固有的寂静。医院的几栋楼都亮着莹白的光。不知道廖翠莲和儿子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灯光里。宋武军的心,有些紧张。往其中一座楼走去。
问了几个人,顺着那些穿白大褂人的手,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转了几个弯,找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廖翠莲披散着头发,无力地坐在一张油漆剥落的椅子上。廖翠莲的母亲,宋武军的丈母娘,宋武军的后母柳素青坐在廖翠莲的身边。听到脚步声,两颗脑袋抬起来,软绵绵,很无力地抬起来。
很快这种软绵绵就变得坚硬异常,而且力量出奇的大。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宋武军在农村修理过几年地球,身上的力气是非常巨大的。但在这种迅捷的坚硬面前,宋武军的力量,已经略等于无了。
廖翠莲的身体,很瘦。从椅子上立起,旋风一样奔到宋武军的面前。宋武军受到惊骇,身子筛糠一样抖起来。
廖翠莲连抓带挠,把宋武军的脸开成了毛线铺,脸上铺满了红红白白的线条。宋武军魁梧的身体,强壮的力量,全都消散不见了。他可怜巴巴地等着廖翠莲平静下来。
在家里,宋武军是没有地位的。宋武军很后悔当初要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比起囚犯项上的枷锁还要让他难受。这个枷锁,不是别人强加的,而是经过母亲艰苦斗争得来的。
母亲去世已经好多年了。父亲也去世了。在记忆里,他常常会模糊父亲或者母亲的面貌。父亲很多年都不回家,宋武军对父亲的印象,始终保持在一张满是络腮胡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