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经过这里，不光是腥腥的气味让我感到不舒服，还有我不愿意看到那群活生生的鱼离开水的状态，更不愿意看到他们被买卖的双方津津乐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结局。
　　 可我又没有办法，这个路口是我上下班必须要经过的，我必须每天早晨从这里拐到江堤上，沿着江水逆流而上，去坐单位的通勤船到江北上班，晚上又从江堤拐到江畔路上，回家。
　　 每天我都尽量躲避着，尽量不去看他们，尽量不去呼吸，快步走过。
　　
　　 但是有一天，我被骤然增多的人群吸引了视线，我好奇地挤上去，在两道江堤台阶间并排摆放着十个硕大的水桶，有红色的，有白色的，都是透明的，桶里满满地全是半尺长的鲫鱼，一股鱼腥伴着拥挤的空气扑鼻而来，我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从表情看，有四个人应该是这次事件的主人公，一个二十几岁、戴眼镜、穿一身得体的西装的年轻人，一个头发花白、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一个面色发黄、一脸病态的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一个高高的、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他们在小声说着什么，我离得远一些，听不到。
　　 我更加好奇了，注意力一转移，感觉空气没有那么腥了，我望着鱼自言自语：“这是干什么呀？”旁边一个声音马上带着不解响起来：“你不知道？！这是放生！”
　　 “噢，这就是放生，真有好人啊！”我不禁脱口而出，感慨着。
　　 “哼！”那个人冷笑了一下，我才注意他一眼，是个老人，他扫了我一眼，把目光移到远处一些，“你看那些打鱼的，心里开花了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在人群外边有几个人，眉开眼笑地谈论着什么，我认识他们，他们就是这里的打鱼人。我每天不管怎样躲避，他们都在我经过这里时，在我视线里来往穿梭，带着一身腥腥的气味。
　　
　　 我又低头看鱼，水面上的鱼都齐刷刷地伸着脑袋，张着嘴，下边的鱼有几条在努力地向上流动，有无功而返的，有的冲上来舒服地吸吮，努力霸占地盘，把原来在上边的鱼挤了下去，被挤下去的又摇头摆尾地欲抢回原本属于它的领地，不安的战争就这样打来打去。从透明的桶壁看，有的鱼已经虚弱得翻白了。
　　 有人也注意到了，不时有声音提醒那四个还在小声商量事情的人，“这鱼好象缺氧了”，“有死的了”，“快放吧！”我振奋了一下精神，为马上能看到声势浩大的放生而兴奋不已，我的脑海中马上出现这些鱼被迅速倾入江中，得了新生，那欢心鼓舞、幸福盘旋游走的场面。
　　 可那四个人还在说着什么，不过，从他们的表情和不住的点头中，我感觉他们此次在人群中视若无人之境的密谈应该快告一段落了。猜得没错，不久，他们就分散开了，中年主人公挨个桶地看鱼，心疼的眼神不自主地流露出来，他伸出一只手，轮流在这十个水桶中搅动几下，边动作边说：“真可怜啊，跟我们在车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
　　 有人问：“你们从哪来啊？”他还在边动作，边回答，“外县的，我们沿江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时间太长了，它们有死的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问：“都快死了，怎么不就近找地放，为什么拉到这里来。”
　　 此言一出，主人公们及人群及人群外的所有目光如闪电般迅速集中在我脸上，把我烧灼得一阵火热，但是我勇敢地迎接了这些善意、恶意、不解、嘲笑、讥讽、赞许的光芒。
　　 没有多久的停留，主人公们就去忙了。我也从众多注视中平静下来，期待他们下一项任务就是开始迅速放生，我想只要他们说开始，人群就会蜂涌而上，将这些鱼回归自然。
　　 我急得直跺脚，不知是我感觉啊，还是真的，我发现每隔一个眨眼，就有鱼翻白，桶壁上的白色越来越多了。我又低头看鱼，鱼们的眼睛圆圆的，发着亮亮的光，很刺眼，它不能眨眼，它不能闭眼，无论生死，都始终圆瞪着。
　　 身边的老人低声骂了一句，口中嘟囔着，“什么事啊，都到江边了，还眼睁睁干等。”人群也发出了嘘声，开始议论纷纷。
　　 人们虽然议论着，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四个主人公，他们旁若无人地在随身携带的兜子里翻着什么，翻了半天，拽出几本小黄册子，每人一本，翻看了一下，又在低头说着什么。
　　 然后听那个年轻人音调提高了点，“开始吧，就这段！”人群一下子静下来，四个主人公合上小册子，有双手合十的，有捻佛珠的，低眉顺眼，嘴唇上下翻动，念念有词，只是声音极低，近乎蚊叫。
　　 我想，这下应该马上就要放生了，一想这些鱼马上就要自由地遨游在江水中，我就一阵激动，竟然喜欢上了这的腥腥的味道。
　　 我在激动的心情中等待着，人们在安静中肃立着，显得很凝重，忽然我的心猛地一沉，扫了几个主人公的脸，他们面无表情，他们口中默念，他们到底在念些什么呢，他们是在超渡那些死去的鱼儿的灵魂，还是在乞求上帝快快救救被人们网住的鱼和欲将成为餐桌美味的鱼们。不得而知。
　　 身边的老人肯定是耐不住了，愤怒了，他用力踢了一下脚边的水桶，口中说：“反正也是个死，早死早投胎。”人们和这桶里的鱼们都吓了一跳，鱼们慌乱四处游动，人群躁动起来。只有四个主人公，倒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脸不变色心不跳，继续着他们的默念。
　　 我也一下子沉重起来。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我被人一把拽出人群，是我的一个同事，她扯着我的手说：“都啥时候了，还有三分钟就开船了，还看。”边说边拉着我飞跑，跑到码头船处，踩着船舶离港的号声上了船，身后是一阵船与码头的碰撞声。
　　 我跑到船的楼上，向江边眺望，那一处，人群仍在聚集，没有声响。我能想象到，此时场景依旧。
　　
　　 下班回家，我迫不急待地来到那里，什么都不见了，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我终究没看到这一场放生，一场任生命自由摇摆的放生，也没有看到当这些鱼游在水中时，多少只打鱼的渔船争先恐后地出发，围追堵截，放网、收网，网住从来没有过的大丰收。更看不到多少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美味的菜——被放生的鱼。
　　 我的眼前，还是主人公们捻着佛珠，在默念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