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客车转了一个弯，拐入乡村公路。眼前没了高楼的遮挡，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前几天刚下过雪，路面白晃晃的，两边的麦田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看不到多少绿色的影子。路边高大的白杨树静默着，树干上一只只巨大的眼睛冷冷地睁着，好似要穿透人的灵魂。相比于城市的喧嚣，这份孤单的清冷，更容易打动我冰封的心。
　　 这一瞬间，我懂了季末。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眸和憔悴得有些陌生的面孔，强烈的愧疚一下子击中了我。我感觉内心深处好似被锋利的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传出尖锐的疼痛，痛得我不可遏止地颤栗起来。
　　 我悄然记起，三个月了。
　　 三个月来，痛苦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放任刻骨铭心的痛在我的体内遍身游走，我听任懊悔和自责一点一点地蚕食我伤痕累累的心，我在极度的痛悔中沉沦、迷失，我忽略了周围所有的人和事——包括季末。
　　 季末轻轻地伸出手，帮我掠了掠散落在鬓边的碎发。他的手不轻意地碰到我的肌肤，划疼了我的脸。这感觉，如此的陌生。我眸中一暗，垂下了眼睑。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这手，没了往日我熟悉的温润，多了几分的坚硬和沧桑。每一道硬茧每一个毛刺，都写着一个辛酸的故事。而这，都是我的自私造成的。我自私地沉浸在失掉孩子的自责中，却忘了季末也会痛。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去想了，好吗？季末的声音，一如往日的温和，令我不能自已，淌下泪来。
　　 你看，乡间多安静，没有那么多的车，也没有那么多的人。你不是最喜欢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吗？让我陪着你，安安静静地过你想要的生活。季末微笑着，细心地揩掉我眼角的泪珠。我觉得心脏莫名地跳了一下，然后，听到一丝细小的冰层乍裂的声音从冰封已久的心中清清楚楚地传出来，接着，劈劈啪啪地一阵响，紧紧包裹着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的坚硬冰冷的外壳裂开了，我的心怦怦怦有力地跳动起来，我看到了温暖的阳光。真好。我向他一笑，轻轻倚向他的肩膀，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粗糙的掌中。
　　 客车颠簸着，喘息着，终于在一个简陋的小村庄前停了下来。
　　 一群人拥了上来，争相扛起了我的行李。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眸，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我有些发慌，本能地伸出手去，没提防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好痛。我的泪流下来了。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吓坏她的。季末的声音依然很温和，听不出一丝的愤怒。
　　 你——我狠狠地瞪向他。这是季末吗？这些人如此嚣张他竟然不恼，这还是那个勇敢正义，使我心甘情愿以心相托的季末吗？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好似凌空一刀切下，将那喧嚣的一切扔到了山的那边，整个世界只留下我和季末。对不起，我们，太着急了，我们……一个粗豪的汉子，肩上扛着我那只超重的大包，一边嘴里嗫嚅着解释。
　　 乖，不怕的，没事，他们是来接我们的。你看，那是姨婆。姨婆你认识吧，我给你看到她的照片。季末拥紧了我的腰身，贴在我的耳边低低地说。我感到一阵麻麻酥酥地痒，不禁咯咯笑了出来。我是怕痒的。
　　 那个叫做姨婆的老女人颤颤微微地迎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她那么矮小，仅到我的肩膀。但她的手却很有力，很暖和。我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温暖，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乖乖地让她牵着我的手走。我注意到季末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姨婆。我试探着小声地叫了一声。
　　 哎！她大声地答应着，仰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欣喜地看着我。
　　 我看向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也是满脸兴奋，甚至，有些激动。我放心了。
　　 （二）
　　 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姨婆准备了一大桌香喷喷的饭菜，还叫了不少人相陪。
　　 可是，我天生害怕这样的场合，更受不了一大桌子人闹闹吵吵劝酒的场面。我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姨婆身后躲去。
　　 姨婆宽容地笑了笑，给我拿来了一只大海碗，将每样菜都捡了一些放进去，装了满满的一大碗，放在我面前。
　　 好香啊，坐了一天车的我又累又乏，看到香喷喷的饭菜，饥肠辘辘的肚子配合着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姨婆扯扯我，示意我别理那些男人们闹酒，然后端起一只空碗，夹起一筷子菜，陪我吃。
　　 真香，真好吃。我忘了自己的形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我吃饱了，才注意到男人们忙着劝酒唠嗑，这一桌子的菜基本没怎么动。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说话的音量在不断地升级。太吵了，头疼，受不了了。我把碗一放，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轻盈的雪花舞着婀娜的身段，跳着妖娆的舞蹈。好美好清凉啊。我伸出手去，冰凉的小雪花落在我的手心，冰冰的凉意直沁到我的心里。我微微闭上眼睛，享受着雪花的亲昵，暂时忘记了心里的苦痛。
　　 就在这时，只听吱哑一声，紧闭的院门被推开了，接着，一个孩子的脑袋伸了进来。那是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黑瘦黑瘦的，一脸的污脏，但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特别精神。好熟悉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股劲儿冲了出来，牵着我有些呆滞的身子朝那孩子扑了过去。可是，没等我靠近，他就“哧溜”一声，如泥鳅般一扭身钻进屋里。我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看见他手里抓着两个馒头撞了出来，转眼就没影了。
　　 嗨，一个讨吃的孩子，管他干嘛。来，快进来，外面冷，别冻坏了身子。姨婆出来了，见我站在院子里发愣，连忙将我拽进温暖的里屋，一脸慈爱地说。
　　 不，他不是讨吃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我冲动地喊了出来。我看到，一屋子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除了季末。
　　 （三）
　　 妈妈，救救我。妈妈，救救我。凄惨的呼救声，沾满血污的小身子，痛苦到极致的眼睛……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场景一次次地在我眼前闪现，提醒着我的哀伤，提醒着我的罪恶。他还那么小，他只有三岁，为什么要承受如此的痛苦？
　　 不行，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我的心中响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这一刻，我忘了季末，忘了姨婆，忘了这一屋子为我接风的亲戚朋友。
　　 街上一片清冷，房子低矮，村路窄仄，鸡鸭的粪便随处可见，这里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去处。但此时的我，无心去打量这些。我匆匆地走着，心里怦怦直跳，有喜悦，更是急切。
　　 转过街角时，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就是我心里认定的那个孩子，我从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认出了他。他身上裹着一件明显宽大的破旧的棉袄，裤子短到了脚踝，光脚穿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看上去他吃饱了，正百无聊赖地独自踢着石子玩。寒风撕扯着他单薄瘦小的身子，像要把他扯成碎片。
　　 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心疼痛起来，我朝他走过去，嘴里轻轻地唤道，喂——
　　 他停下了踢石子的动作，转头向我看来，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敌意。
　　 来，过来，孩子，到妈妈这儿来。呶，妈妈给你糖吃。我心里塞得满满的全是怜爱，全然没注意到孩子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神情，自顾自地喃喃地说着，掏出衣兜里的两块巧克力，摊在手心上朝孩子递过去。
　　 我以为孩子会高兴地跑过来，哪个孩子不爱吃糖啊。我已经做好了拥他入怀的准备，老天知道，等这一刻我等得有多苦！我张开了双臂，等待着那令人销魂的一刻。不料，我意外地听到了扑的一声吐口水的声音。这一声，如一把刀子狠狠地扎上了我的心脏，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孩子竟然朝我吐口水，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整天喊着妈妈求我救他的吗？他是怪我连累他受了那么大的痛？
　　 疯子。那孩子后退了一步，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用力地朝我又吐了一口口水，转身跑了。
　　 哎，别跑，别跑啊——我愣怔在当地，我傻了。我低下头看着我的胸腔，那里空空洞洞的。我的心没有了，他把我的心偷走了。
　　 我这是在哪儿？我如一只被困在小笼中的兽，四处乱撞却找不到出路。我在原地转着圈，越发糊涂起来。
　　 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声，如初，如初——
　　 是季末的声音！季末可以帮我找回孩子的！
　　 我大声地应着，跌跌撞撞地走。可是，马上，我惊异地停下了脚步。
　　 我以为很大声的回应在我喉咙里呼噜作响，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而季末的声音，随着我跌跌撞撞的步子，也越来越渺远。
　　 季末，我找不到你了，我找不到家了。我蹲在地上，呜咽着哭起来。
　　 正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呜呜”声飘了过来。那声音，时远时近，飘忽不定，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可在孤单无助的我听来，却是这世上最美最动人的音乐。
　　 按捺不住的狂喜使我循着声音的来源拼命地跑去，很快，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院门没有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枯干的枝蔓攀到了窗棂上。石块砌成的院墙残缺不全，摇摇欲坠，似乎再有一阵强风袭来就能轰然倒坍。屋门关得紧紧的，窗上钉了好多的木条。在这肃杀的冬日，这样的屋子，为这简陋的小山村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
　　 怪异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有眼前的枯草在北风的吹送下发出刷啦刷啦的响声。这是什么地方，是我要找的家吗？我有点怀疑自己的听觉，思忖良久，终于大着胆子一步一步地挪近这个破败的小屋。
　　 窗上的木条钉得并不密实，中间隔着巴掌宽的缝隙。我犹豫着，想凑到窗前窥探一下屋内的情况，却猛然发现窗户上正贴着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凶狠暴戾，闪着野兽般的光。很明显，那双眼睛也发现了我，两眼翻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紧接着，窗框剧烈地晃动起来，夹杂着咣咣的撞击声和哇哇的吼叫声。
　　 天啊，这不是我的家，我闯进了怪兽的城堡！这是我当时仅存的思维。我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头上，巨大的恐惧让我的思维瞬间停滞。我呆立在原地，忘记了自己可以很轻易地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回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头也不回地没命地跑起来，直到一头撞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那个温暖的胸膛，散发着我熟悉的温馨的体息，我紧崩的神经瞬间松弛，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如初，如初。季末焦急的呼唤有着超乎一切的穿透力，我睁开了眼睛，清醒了。
　　 对不起季末，我又犯病了。我哭了，不是为了我这一受刺激就发作的病，而是心疼季末。
　　 （四）
　　 那个奇怪的小屋不是怪兽的城堡，被关在里面的也不是怪兽，而是一个逼死了媳妇勒死了母亲的叫陈二狗的恶人。姨婆说。
　　 人的命运竟然如此相似。
　　 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名叫秀玉的可怜女人。这个自小父母双亡的善良女子，当她在陌生的城市遇到了年轻的陈二狗时，以为自己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义无反顾地离开待自己凉薄的叔婶，追随着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来到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她哪里会想到，当年陈二狗是瞒着寡居的母亲走上外出打工之路的；她更不会想到，因年轻守寡而恋子情重的陈母会将儿子离家三年不归的罪状扣到她纤弱的肩膀上。到陈家的第一天，她就遭到陈母的冷眼和欺凌，从此，生性软弱的她沦为陈家免费的保姆，虽怀孕生子也没有改变自己被摧残的命运。
　　 而我，我又何尝不是呢？为了心中所谓的爱情，我抛弃了疼我爱我的父母，嫁给了那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谁知，幸福之神并没有因为我对爱情的执着而眷顾我，那个男人在婚后露出了他狰狞的真面目。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若不是遇见季末，我恐怕早已像秀玉一般三魂飘渺七魄游荡了吧。
　　 相比秀玉，我是何其的幸运！老天让我遇到了季末，将我从苦难的漩涡中解救出来。可是，我又是何其的罪孽深重，竟然连累我无辜的孩子枉送了一条性命。
　　 她实际上是被打死的。你没见她死时那身子，在入殓时我去帮忙，偷偷掀开她的衣服看过，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伤。可怜那么温柔和气的一个人，又有文化，大老远的跟了陈家这小子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那家人的心肠太毒了，下那样的狠手。
　　 姨婆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中充满了怜悯。我读懂了，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怜悯。
　　 我对那个被封在小屋中的叫做陈二狗的男人产生了强烈的憎恨，我觉得他的发疯被关远不足以抵偿他所犯下的罪恶，他这样的人就该被抓起来，判刑、枪毙，就如曾给我带来噩梦的那个男人一样。
　　 报应啊，都是报应。陈婆子挑唆儿子打媳妇，生生把儿媳妇逼死了，都是女人，做这样歹毒的事老天是不饶她的。媳妇死了，儿子疯了，她让儿子勒死了，捧在手心里的孙子成了乞丐。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人哪，是不能做恶事的，老天爷在看着呢。
　　 我觉得脊背飕飕地发凉，牙齿得得地打起架来。妈妈，救救我。妈妈，救救我。凄惨的哭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畔回响。我又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血腥的场面。
　　 当年，我随着季末逃出了给我带来无尽苦痛的家，却忽略了我三岁的儿子。我不知他是何时偷偷跟出来的，等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回头看时，儿子血污的小身子已在车轮下翻滚了。他那么小，他小小的身子盛不下那撕心裂肺的痛，痛楚全从他那黑漆漆的眼睛流了出来，他忍着，哭喊着向我求救……可我，却是那么没用，眼睁睁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在我的怀里变得越来越凉。若我不出走，这悲剧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我没法原谅自己。那一刻，我沉沦了。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的手上沾满鲜血，怎么洗也洗不掉。浓浓的血腥味伴随着我、刺激着我，让我发疯、让我癫狂、痛悔终日。原来，这就是报应，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我不知道，这彻骨的痛会折磨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