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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风雨流年(五十五)政治问题


作者:鲁芒 进士,10218.5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02发表时间:2009-04-22 12:33:38

五十五、政治问题
  
   赵一志第二次打开检举箱,从中取出那些检举信。他把它们拿到团委办公室,仍然像上一次一样,一封封地拆阅,并作了摘录,其内容也跟上一次差不多。
   但有一封信写得与众不同,它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校领导:
   恕我直言,你们在方云汉的一首诗上大作文章,太不值得了。难道你们能扼杀一个人的感情吗?难道你们有什么法术可以让男女同学相互仇恨,而不是相互爱慕吗?
   这不是封建社会的私塾学校,这是社会主义的学堂,你们怎么能像封建家长那样对待这类问题呢?
   高一•三高捷黄蔚
   某月某日
   看着这封信,赵一志气得脸由黑色变成铁青色。“妈的,要造反了,两个小右派!”他离开座位,像刚刚被关进铁笼子里的狼一样,十分不安地来回走着,“真是奇谈怪论!两个小右派简直目无领导,狂妄之极!”说实在的,赵一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包天的学生,要是有五七年打右派的那种形势,他一定会把她俩都打成右派的。他就这样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一面暗暗地骂着。这时候,窗外的一株桃树正开着火红的桃花,一对白蝴蝶相互亲昵地擦着翅膀,从这个枝上飞到那个枝上,当飞到最高的那个枝上的时候,它们便交配起来。
   “流氓,它妈的!”他骂道,一面窜出门外,想把它们捉住、撕碎,以解心头之恨,但是他够不到,便使劲儿踹了一下树干,将那对白蝴蝶驱走了。
   赵一志幼年时代是十分热爱大自然的。他喜欢各种鸟儿和昆虫,看到那些有生命的东西交配繁殖,他也觉得很有趣。他在十七岁的时候也曾对班里的一位女同学萌发过爱情,毕业后和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后来变了,谈男女而色变,就像儿童听大人谈妖魔鬼怪故事似的。当然,他自已也感到奇怪,他不喜欢男女相爱,然而他本人虽是有妇之夫,却渐渐地厌恶起自已的结发妻子,暗中恋着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当然,他还没有发展到像“大牯牛”那样,大着胆子去干那种禽兽不如的勾当。
   高捷和黄蔚的信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必须弄清楚背景:是不是有人在她们后边戳弄?吕斯坦一开始就对方云汉的行为很注意,他是一个怀疑对象。还有谁呢?他一时分析不透,便去找有侦察经验的胡言森。
   胡言森独自一人坐在党支部办公室里出神。虽然他是一个理性很强的人,但妻子的淫行实在叫他难以忍受。作为理性化身的他这样劝说自已:“忍了吧,全当这事没发生,事实上她也没少一块嘛。”然而人类真是太奇怪了,明明妻子没少一块,从感情上他却接受不了。就这样,理性的他和感性的他在不断地搏斗,厮杀,一会儿前者把后者压得几欲窒息,一会儿后者把前者杀得血花迸溅。而这一矛盾和斗争最让他难受了。
   此时,他正在想象“大牯牛”和刘晴光在做爱的情形。这让他心里刀搅一般地难受。他希望有点别的刺激使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就在这时,赵一志进来了。
   胡言森像快要淹死的人见到了救援者,痛苦顿时减轻了许多。
   赵一志向他谈到了高捷和黄蔚的信。
   “胡书记,”赵一志毕恭毕敬地说,一面将那封信递给胡言森,自己在胡对面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你看这封信。”
   胡言森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遍,顿时由为家事的苦恼转变为对邪恶的愤怒。
   “矛头是对着党的领导的。”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调子说。
   “我看也是这样。”赵一志附和道,“我觉得好像有背景,胡书记你看呢?她们不过是两个黄毛丫头嘛。”
   胡言森狠狠地皱一皱眉,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我们不能把方云汉的诗和这两个小丫头的信仅仅看成一般性的问题,要是用‘联系’的观点来看,还真值得深思呢。”“联系”是个哲学术语,毛主席在他的《矛盾论》中用过,因此当时十分流行。
   他每说一句话就好像敲一下警钟。赵一志注视着他那张口才很好的嘴,不时会意地点一下头。
   “我看可以从几个方面考虑。”胡言森又分析道,“第一,杜若一家是从城里下乡来的,据说这些全家下乡的,家长大都是一些有政治问题的人,让他们离开大城市,下到农村,叫贫下中农管制起来,这样对社会治安有好处——当然,”他停了停,“这样分析也许有点牵强,看光景杜若并没有见到方云汉的诗嘛。可是我们的警惕性应当高一点,除了写诗给她,方云汉跟她是不是还有过别的接触?假如杜若的父亲有历史问题呢?那样问题就复杂了。”
   赵一志笑了笑,他显然接受不了胡言森那骇人听闻的分析。
   “你别笑,老赵,你应该多看几个反特的电影。敌我斗争的表现形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另外,”胡言森离开座位,踱起了步子,“吕斯坦是个有历史问题的人,两个小丫头的信是不是跟他有关系?我的意思不在于那封信的内容,在于这两个学生无视党的领导,公然质问我们,她们的胆量是从哪里来的?要是没人支持,她们敢吗?”他停住了脚步,目光直视着桌对面的赵一志。
   赵一志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胡书记,吕斯坦根本就没看起我们,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自命清高。”
   “不是自命清高,是他们的立场决定的。”胡言森纠正说。
   “怎么反击呢?”赵一志请示道。
   “顺藤摸瓜,先找这两个写信的女学生谈一谈,再找杜若谈。对方云汉也还得镇一镇,那家伙一直很狂妄,跟五七年的右派差不多。”胡言森指示道。
   “好吧,我就去办。”赵一志弓一弓腰说,然后离开了党支部办公室。
   这是下午第二节课,高一•三班是自习课。赵一志把高捷叫到团委办公室,让她站在桌子那边,也就是他的对面。
   赵一志将那封信在桌子上展开,又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两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一双阴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高捷的脸。这决不说明他心存邪念,作为一个新式道学家,他是很注意克制自已的不良欲望的。实际上,他是在观察这位性格特殊的女高材生脸上的表情如何,以便有力地进行审讯。
   谁知高捷镇静得出奇,她双手下垂,脸稍上仰,方脸上的表情像无风时的白云,静静的。她的额头更加洁净和光滑。她的方下巴更显出她的淑静和方正。她穿着格子布圆领的褂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高捷,”赵一志的粗声带振动起来,好像有点沙哑,“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高捷答道,态度不卑不亢。
   赵一志把那封信往她面前推一推道:“这是你执笔写的吗?”
   高捷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把那封信扫了一下,坦率地说:“是我写的。”
   “你这样写对吗?”赵一志又问,态度稍微严厉一点了,黑脸更加黑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高捷回答道,声音轻而有力。
   “你不知道,你们是在支持坏人坏事吗?”
   “方云汉不是坏人,他对杜若有好感,写一首诗给她,这也不是坏事。”
   “我再问你,是谁支使你写这封信的?”
   “是我要写的,没有谁支使。”
  
   “方云汉叫你写没有?”
   “没有。”
   “杜若呢?”
   “没有。”
   “老师里面有没有支持你写的,像你们的班主任吕斯坦?”
   “他根本就不知道。”
   “那不可能吧?”
   “事实就是这样。”
   高捷简短有力的应对,使赵一志无可奈何。他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了,但他又实在找不出批驳的理由,现在他只好以气势压人了。
   “高捷,你不要觉得你是什么高材生,口才好,你就可以这么傲慢地对待领导。告诉你,五七年的右派比你厉害得多,怎么样?共产党一个反击,他们纷纷缴械投降。”赵一志的声带较前绷紧了些,因此声音也高了好几度,而且带着威胁的色彩。
   “我觉得,”高捷说,“我们能够毫无顾忌地把自已的看法告诉你们领导,这应该说是对领导的相信和尊重,这跟右派没有联系。我不知道您今天找我谈话的动机是什么,如果我的回答无助于您的动机,那就只好请您原谅了。我不希望任何人小题大做,寻找借口迫害一个正直的学生。”
   “你认为方云汉很正直?”
   “是的。”
   赵一志已经感觉到无法再跟她谈下去了,便自树梯子道:“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知道,我今天找你谈话,完全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心,并没有别的想法。”
   “这我理解。”高捷说,四个字都绷得很有力。接着她问道:“我可以回去了?”
   “可以。”赵一志答道。他像一个败军之将,内心十分羞愧。他实在想不到,他作为一个堂堂的团干部,竟讲不过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学生,然而他又实在无力挽回自己的面子。
   高捷走后,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他在考虑怎样审讯下一个。
   课外活动时间,赵一志把黄蔚叫到团委。
   “黄蔚,”他说,黑脸皮里渗出些笑容来,“自从我不给你们班当班主任以来,咱很少谈过话,听说你进步不慢,应当争取入团哟。”
   黄蔚穿着整洁的对襟布扣的格子布褂子,以自然无拘的姿势站在大办公桌西面。赵一志假情假意的鼓励叫她不舒服。
   “谢谢赵老师的鼓励,入团我也曾争取过,不过太难了,团组织好像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开放的。”她微微地仰起尖下巴说。
   “要接受组织的考验嘛,嘿嘿。”赵一志不自然地笑笑,露出两排锈铁一样的牙齿,“要时刻听党的话,谦虚谨慎,做一根革命的螺丝钉,为革命事业贡献青春。”
   这一类无聊的套话,黄蔚不知听过多少次了,现在赵一志又拿这些东西喂她,直叫她反胃欲呕。她尽量考虑别的事情,以转移一下自己的精力,使那些套话在她的耳朵里变成模糊的浑响,这样还好受一些。“什么听党的话?不就是事事听你这样的领导的话吗?什么做革命的螺丝钉?不就是当你们的小绵羊吗?”她在心里说,却缄口不语。
   赵一志急于言归正转,他又在桌面上展开署名高捷和黄蔚的那封信说:“黄蔚,你是个很直爽的孩子。我问你,这封信是谁写的?”他抬起黑脸,目不转睛的瞅着黄蔚那张倔强的脸。那张脸,肤色雪白而透红;那张能言善辩的嘴生得轮廓鲜明,嘴唇鲜润,十分好看。当然,赵一志此刻也许没有注意这些,他所注意的是,那张嘴里能不能吐出对他有用的东西。
   “是我和高捷写的,也就是说,我们两个商议好了,叫高捷执笔写出来的。”黄蔚坦率地说,“难道这还有什么错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随便谈嘛——有第三个人插手吗?”
   “你是什么意思?”黄蔚警觉地睁大眼睛问道。
   “我是说,是不是有人支使你们俩……”
   “你指的是谁?”
   “跟你们俩关系不错的同学呀,老师呀……”
   “赵老师,你不要毫无根据地乱猜测,这封信就是我和高捷写的。如果里面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指出,可是你不应该牵连别人。”黄蔚义正词严地说。她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姑娘。
   赵一志自觉又败在这女孩子面前了,便怒火中烧。然而,他知道对她发火是无济于事的,便克制着自己,仍以平缓的语气说:“黄蔚,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恶意,实在说,对你们青年学生的成长,我是最关心的一个。你应该明白,学生阶段,谈情说爱,这是错误的,方云汉那么放肆地写诗赠给杜若,这难道不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表现吗?一个班级,一个学校,如果男女之间可以乱搞,那不就乱套了吗?那还算什么社会主义学校?我作为一个团委书记,党的助手,不能对这样的事不管不问。你也可能听说过,前几年,现在已经毕业的那个年级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搞恋爱私奔了,至今没有下落;还有一对男女,趁班里的同学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机会,在宿舍里……”他的黑脸上现出了一丝淫荡的笑容,“当然,学校已经把他们开除了,但是这些教训必须记取,可是,你们在信里竟那样是非不分。”
   黄蔚脸上闪过了一丝嘲弄的微笑,她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处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她不会看不出她面前的这位伪君子内心里在想什么,他表面上对男女之事讳莫如深,心底深处却藏着男盗女娼的那一套。
   “请赵老师——不,赵书记——指出,我们在信里哪一句说得不对,我们好改正。”黄蔚道,目光直逼着赵一志。
   “这……”赵一志有点慌,他深知黄蔚那张嘴的厉害。他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便说:“咱今天先谈到这里吧。我希望你正确地对待自己,谦虚一点,特别是对领导说话的时候,应当有个正确的态度。”
   黄蔚对这些话不屑置辩,便说:“看来没有事了,我回去了。”于是大步朝门口走去,又大步迈出门槛,仰首挺胸地走了。
   赵一志连吃了两个败仗,窝着一肚子火。现在,他对于这一次审讯的内容和目的已经模糊了,他甚至也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但是让几个毛孩子在他面前这么放肆,他总觉得不甘心。五七年那些右派,一个个不都是黄蔚这样的性格吗?他们对待党的领导都十分傲慢。那批右派抓完了,几年工夫,又长起一些小右派来,这还了得!可是要整治他们,必须有充分的根据呀,五七年那些右派大都有明显的反动言论,黄蔚和高捷的信里却没有明显的反动话,她们又没有承认受吕斯坦支使。怎么办呢?他没了对策。然而他又不能就这样甘拜下风,他是堂堂的团委书记呀。
   晚自习时间,他分别审讯了方云汉和杜若。方云汉承认自己一时冲动,写了那首诗,并且承认自己是不对的。杜若则一问三不知,她说她既没看见那首诗,也没跟方云汉谈过什么话。这样的审讯结果,对于赵一志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他离开话题,问杜若从哪里转来,为什么下乡,父母原来是干什么的。杜若一一作了回答,便回去了。
   赵一志不得不把情况反映给胡言森。胡言森拧了拧那对蜈蚣似的眉毛说:“事情也真蹊跷,他们这一小伙人里面就有两个从城市里来的。杜若一家在青岛住过,黄蔚也是青岛人,她们就那么巧,都到咱学校来了?那么巧,他们跟方云汉这样的小右派结成一伙?那么巧,他们的班主任是有历史问题的吕斯坦?我觉得,应该再来一次反右斗争,才能解决问题。有关他们的问题,暂时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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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叙述颇具功力,文字中穿插一些外部事物描写来衬托人物的心理,这种方式是可取的。此节通过对所谓的“政治”问题的处理,来提取时代的典型问题,方云汉卷入旋涡,戴个“小右派”的帽子,问题处理的如何呢?结尾时已经道出。悬念的留置空间可以再大一些,以引起读者的阅读趣味。通过小说,可见那个年代的学生被强加的政治使命很重,学生除了学习之外,还要顾虑重重地注意这个本不该他们去考虑的问题。期待继续更新!【编辑:柳絮如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904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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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柳絮如棉        2009-04-22 12:46:07
  小说叙述颇具功力,文字中穿插一些外部事物描写来衬托人物的心理,这种方式是可取的。此节通过对所谓的“政治”问题的处理,来提取时代的典型问题,方云汉卷入旋涡,戴个“小右派”的帽子,问题处理的如何呢?结尾时已经道出。悬念的留置空间可以再大一些,以引起读者的阅读趣味。通过小说,可见那个年代的学生被强加的政治使命很重,学生除了学习之外,还要顾虑重重地注意这个本不该他们去考虑的问题。期待继续更新!【编辑:柳絮如棉】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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