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女儿安安刚爬上山坡就见到老高拘偻着身子在忙，扯着嗓子喊，爸，你怎么又来了，害我们到处找你。
　　 来看看——来看看。老高的叹息，安安听来心针扎似得疼了一下。
　　 爸，快回家，我哥回来了。安安拉起坐在坟上的老高就走。老高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着那土堆。土堆是依依的坟。
　　
　　 ２】
　　 依依是个下乡青年。
　　 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依依与一批刚刚毕业的同学，听着毛主席的一声号令：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到了偏远的小山村——高家屯。
　　 翔子，你大中午跑哪儿疯去了？
　　 妈，我去看咱村来的知青了，听他们唱歌来，可好听了。高翔笑呵呵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伸手就要捞地瓜。
　　 妈妈一筷子打在高翔的手背说，去，洗洗你的狗爪子。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不知干净，将来娶了媳妇让娘跟着挨骂哩。高翔痛得呲牙咧嘴，不情愿地去洗手。
　　 一边低头吃饭的高翔爸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老娘们手真狠。
　　 高翔妈说，我看就随你，好一点不学，看他大姐多干净。
　　 干净有屁用，还不是吃了就拉。
　　 你个死老头子，闭上你的臭嘴，不想吃饭了咋地？高翔妈用眼剜着老头子，给儿子盛上了一碗玉米稀饭，把一个金黄金黄的玉米饼子递给儿子。
　　 妈，你和爸吃吧，我就爱吃地瓜。高翔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日子，要是家境好，爹妈也不会让自己读完初中就下学干活挣工分。
　　 当——当——当，村里的大钟震的小山村一颤一颤的。高翔知道，今晚大队一定是为新到的知青安排了节目。
　　 高翔妈催着高翔和在那剔牙的老头子先走，自己乒乒乓乓洗刷着碗筷。
　　 爷俩一先一后出了家门。
　　 高翔神秘地附在爸爸的耳朵说，爸，里面有个女的长的真俊。
　　 高翔爸瞪了儿子一眼，人家是城里人，你个泥腿子见天想啥哩。村前你李大爷家明明对你多好。
　　 她？不来电。
　　 什么叫来电？那你拿人家给你绣的花鞋垫是咋回事？高翔没吱声，心里说：她愿意给呗！
　　 高翔没想到队部今晚破天荒点了两盏汽灯，就是过年唱大戏的来都没舍得点两盏，今晚咋就舍得了？大队长今晚一定喝晕头了。整个院子照的雪亮雪亮，墙根的缝隙都填满了灯光。
　　 “砰砰——”大队长敲了一下摆在面前的破木桌，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现在开会了！啊——那个，今天我们村，嗯——来了城里人。是到我们这个——这个广阔天地锻炼来了，大家鼓掌欢迎！“哗哗哗”的掌声中高翔伸长了脖子，他看到，从大队部里走出几个白白净净的青年。那个俊女孩低着头，捏把着胸前的大辫子，一旁的小青年则是一头的短发，英姿飒爽的样子，他身后的女孩脸儿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一张白纸，高翔想是不是营养不良？
　　 城里的娃真会长，皮肤真白净。
　　 城里人吃白面，哪像我们见天吃地瓜，不长成花皮就是老天的厚爱了。婶婶大娘们七嘴八舌议论着着，高翔聪耳不闻，他的眼睛黏在了那个长辫女孩身上。
　　 那个长辫姑娘？高翔对着老爸憨憨一笑，心想：要是今生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上刀山下火海都值。
　　 父老乡亲你们好，我是小组长兰希明，今天来到这个新家，是向老乡学习来了，今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下面有我们的笛子手胡小青为大爷大娘叔叔阿姨送上一曲蒙山小调。他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迎来了乡亲们热烈掌声。
　　 高翔和爸爸在最后面，就怕人听不到似得狠命地拍着巴掌。一条人影移向他，这爷俩正全神关注地盯着台上，一点没发觉。
　　 翔子哥，你手不痛吗？
　　 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不好好看节目，瞎游荡什么？高翔没好气地数落着窜到胸前的明明，身子向一边挪了挪。
　　 深秋的夜晚，传来了优美的笛音，整个大队园瞬间沉浸在沂蒙小调委婉的曲音里，这笛音与月儿遥相辉映，人们静静地让笛音流淌。高翔默默跟着笛音在唱，他看到了那个长辫子姑娘的嘴在动，心想她一定也在唱歌吧。
　　
　　 看着儿子在摆弄一个小电影，老高心想是不是前几天电视上说的电脑？
　　 爸，你看，亮度怎么样，刺眼不？看着老高点头，儿子笑了，爸，我教你上网打游戏、打扑克，以后你就不会寂寞了。
　　 听着电脑里放出来的歌，老高一点高兴不起来，他的脑子又回到了被汽灯照得明晃晃的大队院。
　　
　　 ３】
　　 哥，给你。明明抓起翔子的手，一个圆圆热乎乎的东西到了翔子手里。翔子扭头看向爸，哎！老爸到哪去了？不用看翔子也知道是一个鸡蛋，心想，这丫真有心。
　　 明明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她，踮起脚后跟趴在高翔的耳边说，翔子哥，告诉你，吹笛子那个是女人。
　　 怎么会是女人！？高翔不相信，瞅着灯光下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眼睛微闭沉浸在笛音中的胡小青：高高的个子，短短的头发，理着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平头，脸儿有棱有角，哪儿有一点女人样？看到高翔疑惑的眼神，明明又压低了声音说，今黑去我家茅房，问我有卫生纸没，说来那个了。我们乡下哪有那个玩意，我给了她几块棉布条，她还笑话我哩。
　　 这人真奇怪，明明是女人，咋就非打扮成男人模样？
　　 这个夜晚，小山村着实热闹了一把，像村里来了演大戏一样热闹，就连窝在草丛里的虫儿，也支棱起耳朵，听着欢快的乐曲跑了出来，爬到了人们的脚背上，肩膀上，有的干脆跳到了人的头顶，有的在雪白雪白的灯光里飞来飞去，为演唱伴着舞。
　　 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谁说是亲人又不想认，可他们比亲人还要亲……高翔哼着叫依依的大辫子姑娘唱的红灯记，心里开了花，脸儿也开了花。
　　 后边高翔妈快步赶了上来，笑呵呵推了儿子一把说，这回唱上了？刚刚那个依依邀你们几个小年轻上去，看你们一个个熊样，没一个敢出头的，家雀一样趴在窝，丢高家屯人的脸。
　　 妈，我差点就上去了，被明明拽着没上。高翔用胳膊拐了拐身旁的明明，道，是不是明明？
　　 丢不丢人？看人家唱的那么好，你嗓门高、直腔，还上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说着明明推了高翔一把。
　　 高翔妈见两个人在月亮底下推搡着，对儿子说，翔子，你送送明明。高翔妈有自己的花花肠子，她希望儿子能在夜里和明明生出点故事。
　　 高翔摸了摸兜里的鸡蛋，没言语，继续头里走。
　　 一大早，队长的哨子就响了起来。高翔在跨山镜子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吹着口哨拿着镰刀喜滋滋走出家门。
　　 镰刀在高翔手里呼呼生风。
　　 高老师，你慢一点，教教我们啊！是啊，高老师，教教我们吧！高翔挺直腰杆，他看到依依几个女孩还在地头瞅着高出自己一头的玉米发愣。
　　 不要叫俺老师，俺就一农民。叫俺小高就中。回到地头的高翔腼腆地抿了一下嘴。他瞥见不远处铁蛋正在给几个男青年做示范，于是拉开架势说，你们看着俺，右手握紧镰刀，对，握紧了。左手这样把住玉米秸夹住。不对，手虎口要朝下握，这才对。镰刀朝前，不要举起来，小心。镰刀要贴近玉米根部，憋足劲用力。看，割倒了。
　　 嘻嘻，好玩。依依，看，我割倒了。
　　 小青，我也割倒了。我们加油，赶上高。
　　 你们慢点，镰刀不长眼。高翔摇了摇头，心里说，有你们哭的时候，就你们那小蛮腰能抗得了这累？
　　 呀！依依扔下镰刀，弯腰抱住了腿。
　　 高翔隐约听到依依声音，扭头瞥见依依蹲在了地下，几步窜了过去，道，你咋了？是不是割到腿了？依依不说话，剜了他一眼，说，都怪你，乌鸦嘴。
　　 你……。高翔想说，咋就怪我了，你自己不好好拿镰刀，还血口喷人。他眼儿一挑，碰到依依哀怨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二话没说弯腰背起依依就走。
　　 放下我，你要背我去哪？胡小青，快来。依依在高翔背上大叫。
　　 依依，让他背吧。我背不动你。高翔快跑，我们宿舍有药箱。胡小青气喘吁吁跟在后面，她跑出了一身汗也没能撵上飞奔的高翔……
　　
　　 ４】
　　 西北风呼叫着卷起了地上的树叶，冬悄然走进了日子。农闲时是平整土地的最佳季节。
　　 村北公路地头上用木头和苇席扎起了草棚子，大队成立了指挥部，指挥部两边贴着“学大寨人，修大寨田”“战天斗地，改造自然”横批是“人定胜天”的对联，鲜红的字体让冬温暖了许多。
　　 高翔挥着膀子干得大汗淋漓，他有心思，眼神时不时飘向指挥部，那里正播放着“样板戏”。突然，样板戏停了下来，一个动听的声音传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下面播颂好人好事……”
　　 依依的声音让高翔眼睛发亮，一口白牙肆无忌惮地跑了出来。铁蛋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抬头看到高翔在傻笑，翔子哥咋了？高翔脸一红，低头抡起了镐头，道，快干活吧。
　　 工地上分成了几十个小战场，采用统一规划、削高填低的办法，把过去那些大小不一的零碎地块，整修成统一标准，平平整整的梯田，叫“大寨田”。每个战场上，二十名左右劳力或刨石或翻土或推车，十几辆小推车，川流不息，来回运送土石。整个工地上，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斗志昂扬。休息时，汗水湿过的内衣被寒风一吹，顿感冰冷难耐，可谁也不叫苦，不喊累，不时传出阵阵愉快欢声笑语。
　　 中午饭有大队在指挥部里统一管，由各队抽调的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指挥部边上的小棚里的大锅灶里做。做饭时飘出的肉香味儿常常引得许多汉子饥肠轱辘，口里咽着口水，巴望着赶快到点吃饭。那个年月能吃上一口肉是件开心事。
　　 高翔和铁蛋拿着饭钵排队到了明明跟前。
　　 明明多给点。铁蛋怕后面的人听到小声嘟囔着。明明瞟了铁蛋一眼，手中的勺子伸向锅里，不偏不向和前面的大爷一样多，一样的大半勺。高翔低着头，把饭钵伸向前，明明脸儿一红，勺子在锅里打了一个旋，满满一勺白菜炖粉条搁在了高翔大瓷碗里。
　　 铁蛋看着高翔冒尖的瓷碗，心里酸溜溜，小声嘀咕道，你丫剃头刀子一头热。铁蛋知道高翔心思在依依身上，从第一次背依依下山包扎伤口，高翔隔三差五给依依送这送那，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你明明怎么就一点眼力劲没有？你都不知道你见天送给翔子的鸡蛋倒手就到了依依口袋？丫头片子，真想掏出心让你看看俺有多爱你，俺会死心塌地爱你一辈子。这样想着，铁蛋用眼狠狠剜着在哪忙活的明明，大口吞咽着冒着热气的馒头。
　　 一天晚上，天下着蒙蒙细雨，高翔和铁蛋在工地的棚子里值班。明明怀里揣着几个热乎乎的鸡蛋敲门，铁蛋探出头，吃了一惊，说，高翔才走，你没碰到？明明摇了摇头，雨珠儿从她头上塑料纸滚落下来，一听高翔不在，明明转身就走。“咔嚓”，漆黑的夜一道亮光，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铁蛋一把拽住了明明，“哐当”一下关上了身后的门。
　　 等雨小了你……你再走。铁蛋看着明明脱下塑料纸，擦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身上的衣服贴近了身子。别看明明胖，可女人该凸的地方凸着，该凹的地方凹着。铁蛋说话结结巴巴，眼睛直勾勾盯着明明，。
　　 明明猛一抬头，看到了铁蛋眼神，脸儿一红说，不许看，背过身去。
　　 铁蛋一乐，说，你以为自己是天仙？胖的跟猪一样，谁稀罕看。人家依依多俊，皮儿跟精粉一样白，那小蛮腰柳枝一样。
　　 一提到依依，明明圆瞪着双眼，一把把毛巾摔到了地上，气呼呼道，铁蛋你说，高翔是不是又去找她了？
　　
　　 ５】
　　 高翔真去找依依了，兜里装着姐回家带来的苹果。
　　 依依的同屋胡小青，拿着二胡去了西邻李大华家。胡小青听李大华妹妹李小华唱了一首歌，就喜欢上了这个乡下妹子，她说要带李小华进城，乐得李大华一家人像待贵客一样招待着胡小青。
　　 城里的邻居都知道依依是一个苦命孩子。在她很小的时候，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爸、妈、哥哥的生命，小小的她幸免于难，被姥姥留在了身边。看到高翔的第一眼，她吃了一惊，世上咋就有这样相似的人？这人太像哥哥了。高翔的笑让她感觉很亲切。那次高翔背着自己狂奔下山上药的镜头时不时让依依脸红，她感觉那背很温暖。
　　 你喝，这是俺娘给你做的，娘说，喝了伤疤好的快，不留疤。喝着冒着热气的鸽子汤，依依落泪了，她想到了姥姥。
　　 看着高翔一勺一勺喂依依，胡小青有些羡慕，道，依依姐你真幸福。不用上工，还有好东西吃。看，我手都磨出水泡了。
　　 依依看胡小青在一边撅着嘴，笑了，道，咱俩换换，我去大华家当贵客。
　　 不跟你说了，找我的小华去。这里留给你们了。胡小青对高翔抛了个眼，拿起笛子走出了家门。
　　 高翔和依依相视一笑，空气里多了几分暧昧。这晚，高翔第一次吻了依依。
　　 几个月的交往中，依依发现高翔不是一般的乡下人，有自己的理想，有敏锐的头脑，心底善良，人也长的英俊，不像知青队的小队长，整个人像没长开，活脱脱一个弯曲的虾，像一只苍蝇天天围在身边嗡嗡叫，看着心烦。
　　 以后不要拿东西给我了。苹果金贵，留着给你爸妈吃。
　　 高翔嘿嘿一笑，说，他们还有。依依擦着高翔被雨淋湿的衣服，眉头一皱，道，这样会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