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威力毕竟是减弱了。天一放晴，阳光晶亮，气温立即就回升了。风吹在身上，微微有些暖意。程静迎着朝阳往前走，想到住宿问题终于解决，浑身都是崭崭新的，每一步都像踩出一个音符，一路踏出欢快的歌。
　　 她上的是“成人教育”，因为不是正规大学生，常有“寄人篱下”之感。最近学校扩招，新生占了她们的宿舍，她们被逼纷纷在校外找房子住。愁了多少天，总算通过中介找到一个满意的，租金适中，离学校也近，不过是和男青年合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听上去暧昧，日常相处倒并不怎么尴尬，有些体力活还能支使他来干，等于赚了个免费壮劳力。
　　 她容光焕发地走进教室。她好友李丽珊笑眯眯地说她“活像谈了男朋友”。程静说：“毛病，你以为都是你呢！那段跨国恋情怎么样了？”李丽珊把她拉到一旁，低声地神秘地笑道：“你猜！”程静说：“我猜——胎死腹中。”李丽珊双手掐住她脖子笑说：“非灭了你不可。”程静躲开她说：“先洗洗手吧，指甲油红得像刚谋杀过亲夫。”两人笑了一回，坐下来上课。
　　 老师在上面纵论20世纪中国文学，李丽珊在下小声地说：“我告诉你啊，高桥健朗，就是那个日本留学生，他自己害羞不敢向我表白，叫他同班好几个外国同学找我游说。有意大利的，有加拿大的，尤其是那个韩国的李成济，多国部队天天逮着我狂轰滥炸。”程静说：“这算是扬了国威了。”李丽珊说：“你别打岔呀！我跟你说，李成济是当中最热心的，普通话也好，还带一点‘儿化音’哩！他居然说他也姓李，我也姓李，他是我的弟弟。又以‘弟弟’的身份说高桥健朗纯情忠厚，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都说韩国人精，我这才算见识了。”程静说：“也亏你本事，连外国人也搞得定，仅仅是自习课上偶然一面，就结下三生石上一段孽缘。”
　　 老师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程静虽竭力降低音量，一片静寂中依然听得分明。她顺着惯性说完最后几个字，意识到闯了祸，连忙闭嘴。老师却点住她说：“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程静站起来，磨磨蹭蹭说了。老师笑了一笑：“蛮诗意的名字，怎么你本人却不懂尊重人的？”程静站在那里，承受几十道含义不同的目光，脸涨得通红，说：“老师对不起！”老师面无表情地说：“坐下吧。”李丽珊刚为程静放了心，老师又说：“你们是成人高考过来的，少数同学都有过工作经验了，不是小孩子了。上课讲话、发笑，好像都不是你们这种年纪该做的事吧？！”
　　 程静“霍”地站起，像发射了一枚炮弹，吓了大家一跳。李丽珊忙扯她袖子。她一甩甩脱了说：“老师说得对，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是教的小学生。我是不对，您可以下课单独跟我谈，犯不着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讽刺挖苦。成教生怎么了？成教生不好，学校别收学费呀！收了钱又不拿我们当人看，一声令下就叫我们退宿舍，赶蚊子似的赶到外面找房子去。您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打起嘴仗来您先就失身份！”说完坐下来，瞪着老师，一边还喘着气。
　　 老师勉强笑着，想找个台阶下，无奈众目睽睽，实在难以下台。她“啪”地摔下黑板擦，扬长而去。
　　 她一出门，教室里顿时“嗡”的一阵乱。有跟出去瞧热闹的，有议论的，也有若无其事拿出英语教材背单词的。李丽珊气得着实教训了程静几句。程静眼泪汪汪的坐在那里，上身笔挺，姿势里有点不可侵犯的意思。
　　 李丽珊想事已至此，骂也无用，还是哄得她回心转意，私下里找老师服个软，赔个话，于是笑道：“好了，你有多大火也发完了，老师也吓跑了，同学也知道你泼辣了。这么视死如归的，你吓唬谁呀？”程静笑了一下，随即又绷紧了脸。李丽珊帮她收好东西，拿上书包，两个人一道出去。
　　 教学楼外，阳光明媚，照得一树银杏叶金灿灿的。一阵风起，有片巴掌大的法国梧桐的叶子翩然而落。古城秋意已深。
　　 吃中饭时李丽珊百般劝解，程静才渐渐缓过来，听李丽珊叫她去找老师，心里是愿意了，兀自嘴硬说“又不是我的错。”
　　 两人在校园里随意漫步，林荫道满是落叶，一些金黄焦脆的踩到脚下发出“啪啪”声响。还有些半绿半黄，不知怎么阴差阳错也掉下地来。程静上前去踩一脚，还是软软的，倒叫她有点心疼。二人说了一阵子话，想找个地方坐下，偏是用功的人特别多，椅子、亭子、平整些的石头，凡可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且大部分人都捧着英语书，戴着耳机。
　　 程静说：“要发愤不会到教室去？想找个清静地方也没有。”李丽珊左右张望着说：“谁叫英语吃香呢？”程静笑笑说：“哪天美国人找工作要考汉语，我死也瞑目。”李丽珊笑道：“恐怕你瞑目时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你知道吧？前两天报上发表了我们系里一个教授的文章，说是不重视英语不行，太迷信了也不行。他是研究《离骚》的，竟然非要英语过级才评得上国家级的什么资格。社会上讨论得怪热烈的。”程静叹了口气说：“他们也不容易。”李丽珊乘机劝她：“所以呢，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大家都替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嘛！”程静微笑道：“就知道你要上纲上线。”李丽珊听她的口风，十有八九是要向老师道歉了，便岔开去说些琐事。她深知程静越逼越反弹，是“敌强愈强”的性子，活像独孤九剑。
　　 正说着闲话儿，李丽珊的手机响了。二长一短，二长一短，是有人给她发消息。程静说：“只怕又是多国部队。”李丽珊看了一笑，说：“被你猜上了。李成济请我和高桥健朗吃晚饭。”程静笑道：“好口福呵！是吃日本料理还是韩国料理啊？”李丽珊说：“哪还等到今天？早就吃过了。今天换花样了，吃牛排。怎么样，一起去？”程静心想反正回去也没事，便说：“我倒想去，但是人家又没请我。这么热辣辣地往上凑，有失国体。”李丽珊笑她“恶心”，便发消息问李成济好不好多带一个人去。那边很快复了信来说：“欢迎。”约了晚上五点半在路口的西餐店见。
　　 李丽珊说：“这一顿明是李成济发起，其实是高桥健朗策划的。”程静全不念那人请客之德，附和说：“鬼子就是坏。”李丽珊说：“我几乎能想象高桥健朗在李成济旁边询问催促看手机的死样子。这胆小鬼，永远不敢自己出头。照他这种作风，到老也追不着我。”程静点头说：“真的，一点儿不解风情，你在这儿都等得急死了。”李丽珊“格格”笑着说：“你这死丫头，光冲你这张嘴，这辈子谁敢娶你？”程静谢她关心，说大不了和她二女同侍一夫，做一辈子姐妹。李丽珊吓得讨饶说程静肯定想做慈禧太后，她可不想当慈安，天天给人家喊“姐姐”，最后喊得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五点钟下了课，二人慢慢地往路口走。程静肚子饿了，催李丽珊走快些。李丽珊却说：“不能快，里面再饿，外头的架子不能塌。咱们要是先到，好像午饭都没吃，就等他这顿似的。”程静只好陪她一步一步地朝前移。
　　 一小段路足足走了四十分钟，李丽珊一路上就告诉程静，这高桥健朗可以说是日本人的“叛逆”，他亲口承认他们日本的文明一方面柔弱纤细，一方面又偏激狂热，不及中华文化的温厚博大。程静说：“叫他别走好了，正好在这儿招女婿。”
　　 到西餐店时已是日头西落，霞光黯淡。李成济早已候在那里，向着两人微笑。他和高桥健朗五点出头就来了。程静向他看了一下，心里的设想全都推翻，倒觉得这个韩国小伙子很淳朴。李丽珊事先还把人家形容成狗头军师那一流人物。
　　 李成济带她们到座位边上。一个个子不高、头发稍长的男生满面惶恐地站起来鞠躬，那神情不像是欢迎，倒像是负罪。四人对面坐下，李成济叫侍者来写菜单，他和他朋友都要了六成熟的煎牛排。李丽珊也说“六成”，又问程静。程静其实并不想吃牛排，只是对西餐不大懂，怕出洋相，只好低低说了“七成”。侍者没听清，李成济帮忙说“七成”。他汉语很好，不过这一声音量太响。程静和李丽珊都笑了。侍者含笑而去。高桥健朗大约不想令朋友受窘，没作什么反应。他这没有反应，本身也是一种反应，显得这人是个厚道人。程静在他斜对面，清亮的目光在他头上身上扫了几下，觉得他比李成济更天真些，不谙世事的样子。这样的人，不知为什么，倒特别令程静感到亲切。这两个人，对于日剧韩剧里众多的或狂狷高傲，或精明强干的男主角，算是个大颠覆。
　　 等牛排的过程中，四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李丽珊一贯伶牙俐齿，李成济也健谈，国语流利得简直荒诞。只见他们俩高谈阔论。高桥健朗和程静只零星地插一两句。高桥健朗是想说但插不进去，程静是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懒洋洋地不想开口。
　　 等到牛排上来，李丽珊忽然左叉右刀，斯斯文文不讲话了。程静知道她既想显得活泼，又要做得矜持，这一点点矫情只觉十分可爱。程静尝尝牛排，不老不生，鲜嫩可口。返观那三块，也不知熟了没有，还有点红拉拉的血丝子，正与李丽珊的指甲油遥相呼应。
　　 程静不太会用刀叉，偷眼瞧李成济，因为他动作最娴熟。程静像个不高明的偷师者，虽是一板一眼，依样画葫芦，总有哪边不得劲儿。所幸牛排味道很好，蔬菜沙拉也不难吃，玉米浓汤是早几年席绢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东西，这时候吃起来，似甜似咸，也说不上合口不合口。程静有些疑心欧美人吃牛排时是不是也配这种汤。反正任何舶来品，一到中国本土，没有不被同化的。记不清是“肯德基”还是“麦当劳”了，新近推出了“北京鸡肉卷”——当然是变异的结果，有同学说好吃，程静还没试过。
　　 她吃完了托盘里的一切，拿餐巾纸轻轻擦了擦嘴，忽然发现李成济在那儿看她。她脸上一热，想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干净了。李成济是单眼皮，但对着人看的时候，别有一种专注的味道。
　　 李丽珊向高桥健朗笑道：“你管管你朋友。也有这样肆无忌惮盯着人看的？一点礼貌也没有。”高桥健朗问：“什么叫肆——无——忌——惮？”他遇有不明含义的词语，发音就特别艰难。李丽珊绞尽脑汁向他解释，他非常认真地听着，一边点着头。那模样可称虔诚，虽然虔诚的前提往往是似懂非懂。
　　 李成济听了李丽珊的责备，忙向程静道歉。程静洒脱地笑笑，叫他“别理她”。李成济笑着说：“我刚才真失礼，不过我看你吃得香，我就心里高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喜欢看别人很香的吃饭。”程静见他率直可亲，又添了几分好感，顺口问问他韩国的风土人情，又说不喜欢韩国泡菜。李成济简略讲讲他们那边的民俗，又说他自己跟大多数韩国人不一样，他也不爱吃泡菜。程静问他怎么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了还要过来学中文？李成济略有些腼腆地回答：“我是来学日语的。”大约为了中国的日语文凭比在日本容易混。
　　 程静想到这里，忍不住好笑。李成济就那么望着她笑。那边高桥健朗终于明白了“肆无忌惮”的意思，看程静笑得伏在了桌上，不知道这情形就是肆无忌惮的最佳注脚。李丽珊笑着骂她“神经”。程静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忙坐好了，正了正脸色。李成济并没有因此而露愠色，反而也很欣赏的样子。高桥健朗在旁边一脸困惑。
　　 吃过晚饭，李成济和高桥健朗各自把托盘送到洗碗池边。程静、李丽珊有点不知所措，后来也相跟着将托盘送过去，李丽珊还嘀咕着“吃牛排也要送，真是多礼得过份。”
　　 四人走出门来，程静说：“我回去了，你们是回宿舍还是上哪儿去玩？”李丽珊说：“这么急着走呀？还早呢！”程静说：“我那边有一段不在大路上，晚上太冷清了，不敢走。我室友正儿八经的警告过我了。”李丽珊倒不好再留了，说：“那你走吧，不然劫了财还是小事，劫了色……”程静微笑道：“你这会儿有白马王子在这里，我不吃眼前亏，明天再跟你算账。”又谢谢李成济。今天是他做的东道。李成济忙说不客气，说大家认识了，就是朋友了，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四人互道再会，程静走了几步，听见李丽珊在后面喊“自己小心点啊！”程静也不回头，大声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二
　　
　　 时间还不到八点，各色超市、商场正灯火通明。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人，自有一种繁盛。程静走在街上，想起几天前还手拿着大包小包朝未知的“家”里搬去，现在却是一身轻松，从容地走向那个大后方，真有云泥之别。
　　 拐上一条小街，卖羊肉串的，卖豆腐脑的，卖冰糖葫芦的，有冷有热，制造出复杂的气息。七八种不同的吆喝和在一处，那样庄严的人间烟火气，只觉人生是不能草率，不可亵渎的。程静在街右走着，有时停下来看一看小摊子，其实明知不可能再买什么吃的，这浏览徘徊的过程就让她快乐。
　　 程静边走边玩，不知不觉把这条狭而长的街道走过了一半。只需再有半个小时，小贩们便会消失不见，像童话里有人用施了魔法的大扫帚把他们一扫而光。那时候小街会骤然冷寂下来，两边的铺面全关门上锁，路灯熄掉一大半，月光森森地照下来，荒凉到极点。
　　 程静生性比许多女孩子都胆大，除了硬壳虫之外，从不怕什么歹徒，更不怕“鬼”，但是一个人在沉默的街上行走，仿佛身陷一座空城，偶尔一辆自行车“铃铃”地掠过，更增惘然。那样无所依傍的荒寒她害怕。
　　 她加快了脚步，走了约摸五、六分钟，拐进183号大院，向右一绕，便到了4幢。她因为住在一楼，楼道里不装电灯倒也不很要紧，只是找钥匙麻烦一点。她正在这儿“叮铃哗啦”的摸索，门已经开了。贾硕——她的新室友，就站在灯光下，迎面冲她笑着：“我在客厅里烧水，听见门口钥匙响来响去的。”程静不知为什么，竟是一阵感动，想说谢谢，又似乎太生分，末了只笑了笑就进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