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平原古镇要恢复原来的面貌，重现昔日风采，这一消息令万千特别振奋，他认为这消息是可靠的，因为消息是出自一副镇长之口。
　　 说万千已是位老人，其实也不尽然；他才刚满六十，拿六十岁城里人来说还不算老，可偏偏万千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农村人，肤色也重，再经风霜雪雨的侵蚀，已使他未老而先衰。头顶上可怜不太多如杂草般的毛儿也脱落的屈指可数，恰似没拔除的几根细葱，稀疏地栽在那里；本就不白的肤色，也变成黑铜烂铁一般，似乎个头比原先更低萎了，行走起来很谨慎，轻脚缓步，还有些颠，如同行走在棉花包子上。
　　 现在的平原古镇是个啥样子；一溜平房，顶多也是二层小楼，连三四层都够不上，有的还正在拆迁，一堆砖头一滩破瓦，崭新破烂，一点韵味都没有。再想想过去，那真是个美啊！街面虽不太宽畅，却树茂竹青，曲径通幽，城西北处是老县衙所在地，有大堂二堂，三人合抱粗的堂柱，庭堂宽阔深厚，阴沉沉让人不寒而栗。紧挨县衙的东边是文庙，红墙绿瓦，金壁辉煌，气势雄伟，庙前有五座金水桥，汉白玉石砌就，玲笼精致，如皇家花园般。桥的西侧有棵唐柏，唐柏，即唐朝年间栽植的柏树，由于年事久远，又疏于管理，已老态龙钟，它已是十人合抱粗细；树上有树，巍峨参天，郁苍青翠。东侧有一大铁钟，钟壁七寸厚，足足十来吨重，敲击时声如雷鸣，嗡嗡震耳，那钟声如大海波涛，悠悠远播；再往东，又深又大的官池旁的大道上竖着一亭大牌楼，雄伟大气，磅礴荡荡，它无不彰显着一种古镇的精神与人文风貌。
　　 那年月，整个古镇淹没在郁郁葱葱的绿色树海之中，在绿色波涛的顶端，显露着一举举庙宇的金黄。他感叹古镇昔日的风采，也为曾作为一古镇人而自豪过。但这一切都为过眼云烟，往昔曾拥有的辉煌是被当年的大跃进与文革期间的红色风暴糟蹋殆尽，破败的古镇更显凄凉而萧条。
　　 在那伙打着旗帜喊着口号以破四旧的名义拆毁庙宇、捣毁牌楼的年代，万千才十三四岁的年龄，他看着一幢幢精美的古建筑被一个个拆迁捣毁，心痛的如拆自家房屋般难受。心想，这等古建筑在建造时又何等艰难啊，这说毁就毁掉了，多可惜！面对风暴一般的社会变革又无可奈何。他在心里骂这伙遭天杀的败家子。
　　 万千学没上成却享受过高成份的“优厚待遇”，出自富家门第，却无富贵的福态，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却亦然是外行不入其道。他认为农活算个啥，最简单不过却从未将聪明才智运用其中，他所思谋的是与现实很遥远的事，虚无飘渺，海市蜃楼，如望着星星月亮攀亲家，够得着吗？几十年的辛苦奋斗一直未果，他深知处世之不易。
　　 学没上成不等于没理想没抱负，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立志踏入社会后争当一名对社会有较大贡献的人，既是最不济也能荣宗耀祖显赫自己的能耐。他聪慧好学，学业优异，正在他的抱负一步步走向成功之际，后因母亲突生病变，瘫卧在床生活难以自理，家境的维续极为艰难，十五岁的他不得不终断学业回到村里以农养家。为不能继续上学他很痛苦过一阵子，也哭过。但哭又顶什么用呢？美好的前途没指望了，他擦干眼泪很无奈地回到家乡。
　　 他是位有正义感、极富想象的人，在目睹败家子们捣毁古建筑那一刻，他就想，今后他若有权，非将这伙人绳之以法并重修庙宇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不可。而他的宏伟抱负与设计的锦绣蓝图，都随着时日的消磨与命运的不济而渐渐淡漠。但那永不安分和永远向上不甘消沉的心，又让他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蠢蠢欲动寻找着自己的最适宜的出路。
　　 灼人的太阳烤灸着大地，他望着一大片被旱得叶子打卷的玉米地一筹莫展。玉米正在出箭扬花期，极需大量水分，如果再有几天不下雨，今年的玉米收成就成问题了。他对指望不上的农业早就烦心透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种庄稼的料，种啥啥不好收，看着别人家的果园、庄家，谁家都比自家的强，他实在没兴趣再待在村里守着土地苦熬了，得想法子搞点别的。太阳毒火般的灸烤着，老天又吝啬地滴水不下，苦熬的日子怎么往下过？他想跳出农村到社会上拼打的心是那么强烈，心里说，人生不易，自己还年轻，才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创事业的大好时机，现在不干又更待何时，决不能这样白白侮没了自己的才华与魄力。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炎炎烈日，朝路旁一棵大桐树走去。树叶浓密蔽日，洒下一片荫凉。站在荫凉里凉快了许多，只是那一大片打卷儿的玉米地还在骄阳下苦苦地暴晒着，他着实替玉米发愁。他眯着眼看太阳偏西了，快吃午饭了，便顶着火一般的太阳踏着发烫的虚土急急朝村子走去。
　　 吃过午饭，他坐在胡同的大门口望着门前的一棵洋槐树发呆；大儿子已上初中，小儿子也在小学念书，家里几口人的花销及两个孩子上学的费用，都得向他要。他是一家之主，是钱都得从他身上挤出来。当用钱的时候，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很沉重，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生活的沉闷和压抑。昨晚他走出家门去巷道转转散散心。仰望夜空，满天星斗，夜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他徐出胸中的闷气，游游荡荡进了好友牛二的家。有好些日子没和牛二聊了，他们是一起上学一起玩大的知心伙伴，心烦郁闷想起了朋友，很想和牛二聊聊开开心。牛二自小就是个精灵鬼，见识广，点子多，他想讨教讨教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与提示。
　　
　　 二
　　 从牛二家回来他一夜未合眼，他为牛二给自己提供的一条信息兴奋不已。项目其实很简单，谈不上高科技，也不需什么重大精尖的设备仪器，普普通通的两间大房子几件简单的设备即可。现有的是各生产小队遗弃的库房，略一整修既可投入使用。原材料也是再普通不过了，而且量很大。家家都有老棉被，再新的棉被也有老旧的时候。陈旧的被套经年铺盖，失去了昔日的软和与蓬松，挤压沉淀变的厚硬与破败，将其扔掉又着实可惜。如将它翻新再生，使破败粗硬的棉絮变得既柔软又蓬松，其实也非常之简单；只须将其漂洗晒干，用手撕扯成小片状，经弹套子机弹过两遍，便雪白蓬松柔软如似当初。虽然柔纫性差了点，只在一张大案板上把弹好的棉絮摊抚均匀，再用细线经纬状网络起来，就是一套既蓬松又软白生生的新网套了。
　　 别人编织网套他也曾见识过，虽好奇却不曾留意。现在细想起来，每个过程每一细节都历历如在目前。
　　 越想越觉得此事切实可行如发现新大陆般喜悦，编织网套以前别人也搞过，那都是外乡人像货郎般走村转寨式的游牧做法，待几天就走了。非常之简单，费用资金不大，用人又少，销路也广，是各家各户都离不了的。
　　 万千考虑了三天，思前想后总在心里念道确实是个不错的好项目，投资少，销路广，又没啥风险，自己若不马上动手干让别人抢先一步好事就轮不到自己了。说干就干，不敢耽搁，明天就着手办理应用事务。他是个一旦认准目标就着手操办的人。
　　 当天晚上他去了趟队长家，说想租队里的库房用用，闲着也是闲着，变个钱队里也是份收益。队长见万千来了，很客气。听万千说明来意，并未马上应允，说是研究研究。研究只是托词，乡里乡亲的，又不好当面一口回绝，只能给个面子缓冲一下，拖上几天料也不再纠缠了。
　　 现在的队长，可大不如以前了，除了上接下达，监督多生超生，或给安排个院基什么的，再屁事没有，一点点油水也沾不上。在土地没承包、包产到户之前、一队的粮、油、钱、物统统一个人说了算。作为专职队长，整天游来荡去，啥活不干，一年下来粮油不缺，钱不少挣。现在不行了，各有各的地，得自己下本干，苦干一年，没别人挣的多，和勤劳苦干的人家相比，光景明显不如别人。他实在怕别人再富起来，这样更显自己无能没本事。他不愿把一切方便都让给别人，更不愿自己在后边穷追猛赶结果还是与人家差着一大截。究竟万千租库房想干什么，他不知道，但不论干什么，肯定是有利可图的事，不然也不会租那么大的房子，他真不想看到别人一天天好过胜过自已。村里都知道万千是能人里边的能人，人送外号叫二指，既能耐之高离天只差二指之意。
　　 万千早知道队长是啥号人，笑面虎，盼人穷。他之所以上门来求队长，一是兴致使然，再就是想碰个好运气，或者老浑蛋一时高兴点头应允促成了自己的好事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得到的只是句作以推委的研究研究，这非明是不想租吗，他在心里骂他，发狠再也不求他了。事情刚开头，就碰了个软钉子，又一想，要干番大事业，这又算什么，此处不便爷，自有便爷处，干大事难免有坎坷，他计划明天再去别的村看看如何。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骑着自行车朝村外走去。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云影如大鸟般掠过地面，给大地投下短暂阴凉，自行车飞驰在乡间小路上。骑过二里地，王家庄村西旷野处有一片房子，那原是邻村大队的工业区所在地，随着时代变迁，该工业区早已名存实亡，只留下一片无人居住的空壳。诸多房子凉在那里，风吹雨淋，杂草丰茂、狼狐出没，野兔乱窜，一片荒芜。
　　 万千将车子拐向工业区，来到近前，在杂草丛生的区院里随处走着。很荒凉，没一点声音，宁静的让人心里发虚。好在园区两侧都有大路通往城镇，交通还算便利。园区正前方有一大房子，估计是原来的工作间了，还不太破旧，略加收拾整理挺适用的，虽离村子远，略显旷野，却也宁静，省得闲人搔扰。他在心里想，这恐怕就是他最理想的发迹之地了。
　　 他心中澎湃着希望的激情，双手掉过车头，朝邻村大队主任家骑去。如风雨过后出现彩虹，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一谈即妥，看来主任是个爽快人，他对主任的印象特别好。他在心里感激主任助了他一臂之力，心里说，如果以后事业发展了，收益可观，一定要酬谢这位主任的。
　　 场地在轻而易举的情况下得到了，这是他事业成功的好兆头，接下来，为了节约现有资金，他四处打听看谁家有弹套子机。整整跑了两天，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离本村十几里远的黄家营以六百元价格买了台七成新的弹套子机。先用自家的洗衣机代替洗涤机用，虽然慢了点，却能省下三千元购新机的费用，因为收购原材料还需一笔不小的资金。他心里打算慢慢来，由小及大，待产品打开销路，到了供不应求的时候，再扩大生产，购置新设备。
　　 场地选好了，设备也安置妥当，最后就是收购旧被套。
　　 昨天他写了十几份收购广告，趁天色尚早，他一个村一个村贴了出去，大村两份小村一份，待手上的广告全部贴完，回到家已是上灯时。
　　 刚开始，厂里一张旧被套都没有，机器闲着开不了工，无谓地耽搁使他意识到时间就是金钱，得赶紧收购。广告昨天才贴出去，或者大部分人还没看到，他安抚着心头的急火，啥事都有个过程吗。
　　 万千早晨起来带了杆秤，拉着小平车朝一个大点的村子走去。由于心急，他出来早了点，进村才九点钟，正是各家各户吃早饭的时候。巷道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先吆喝几声，不然谁知道你是干啥的，不知道还以为是收破烂的呢。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这样叫买过，是喊收还是喊买，他想想还是喊收的好，秤了后肯定要付钱的。他先运好气，试着轻轻喊两声，觉得还行，只是尽可能口语清晰，字正腔圆，让人听得清。他拉着平车边走边喊转了三条巷，没一个人前来问津。他嗓子眼喊干了，口也渴了，他坐在平车上歇歇劲儿。口干渴的使他东张西望，寻找解渴的水源，真想痛痛快快地灌一肚子凉水。他看到不远处一家门前有个水龙头，便起身走过去弯下腰，对着龙头一阵猛喝。觉得差不多了，用手抹了抹嘴吧上的水痕又坐回到平车上。
　　 这么大的村子转遍了连个套子毛都没收到，他有些气馁，开始怀疑这项目是否可行。他低着头，感到茫然与困惑。正在他一筹没展心气将泄之际，一声远处的叫喊使他如梦方醒，他支楞着头，看见一个人抱着两套破棉被缓缓朝这里走来。希望的霞光仿佛从胸中升起，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人们三个一波两个一伙都抱着夹着破烂不堪的旧被套陆陆续续朝这边走过来。在中午十二点前这段时间，万千收了满满一平车，若不赶紧收摊，再多待会平车就装不下了。他用绳子将垒得满满一平车的旧被套绑牢实，然后拉着车子摇摇晃晃出了村朝他的工厂走去。在下来的两三天时间里，他收购了一大堆，足足够十天八天消化的了。
　　 事业刚刚起步，没顾太多人手，他和爱人又叫来内弟帮忙。厂区四周都是村庄，人们顺便骑着车子就将破旧被套送来了，也不需派人各村小巷地收买，还省了人手，材料来源是不成问题的，下来就是抓紧生产了。经过几天忙碌，生产很快进入正轨，有时日以继夜地干，生产紧张而有绪，很快第一批产品出来了。
　　 在生产过程中，他使用了高性能漂白剂，做出来的网套颜色雪白蓬松柔软，堆在一起，像雪堆一样。他拿了几套去市场作样品，结果与商店原来的一比较，比那可漂亮多了，绒而且白，起码上了两个档次，与新棉花做的一般无二，好多商店争相订购，库房的产品一天之内全部销售一空。
　　 极好的销售态势加大了生产进度。万千又让自己的侄女兰兰利用各村的广播照着他写的广播稿连念三遍，以促进旧被套收购量。这是最基本的，原材料枯竭，生产就得停下来。生产进度加快了，人手就显得紧张，他又从村里顾了三个小伙子来帮忙。生产是在紧张而快乐中进行，新产品源源不断地送往各个经销商店，一派红火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