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梁山中段的霍山，松柏苍翠，绿意从山顶流泻，许多美丽的传说隐匿其中，给这座秀美的山峰增添了神秘和妖娆。
　　 八十年代，大学即将毕业的陈玉洁在霍山脚下的麻田县五交化公司实习，当时的国有企业已经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冲击，隐隐透出一丝萧条。陈玉洁学得是财务管理，业务不太忙，实习也不是那么真刀实干，躺在宿舍百无聊赖。
　　 窗口显出一张脸，陈玉洁的心一下激动起来。是男友王强。
　　 王强上年大学体育系毕业后，分配在一所初中教学。他上完最后一节体育课，立即乘车赶到麻田来看女友。
　　 他们出生在夏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一岁的玉洁总是跟在哥哥似的王强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影子。贫穷的日子给予他们更多的盼望，他们时常站在山顶眺望山那边，幻想跳出农门，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上苍真是给予他们太多的眷顾，在那个祖祖辈辈挖药材、种土豆为生的村子，他们像两颗耀眼的星星一样，先后考取了省城的大专院校。而在互相支持和鼓励中，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彼此的心间生根发芽。双方父母适时地请了媒人，以当地的习俗为两个青梅竹马心相依的年轻人订了婚。
　　 工资只有60多块钱，王强买了一些女友喜爱的零食，还带来他们校运会的纪念品——一个绿色的厚厚的笔记本，他深情地在扉页写到：宁可在金钱上一贫如洗，也要在精神上成为富豪。陈玉洁平时就喜爱写作，是大学校刊《蓓蕾》的编辑，她手捧笔记本，细读男友抄在首页上的格言，心里涌起像山泉一样的甘甜。
　　 许久没有走出去透透气了，他们更向往山野里自由飞翔的感觉。陈玉洁兴奋地对男友说：“我们去爬山吧！”
　　 王强总是一副哥哥似的模样，他温存地看着陈玉洁说：“把零食都带上，我们出发。”
　　 霍山真是一座灵山，松柏几乎都以一个姿态站着，流传着一个神话：旧时一个财主把聚宝盘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第二天漫山遍野都长满了这样的树，树丛中渐渐流淌出一泓又一泓清泉。八十年代这样秀美的风景还没有得到开发，林间的弯曲的小路除了附近的山民，只留下静谧的疏影。王强背负了所有的行李，尽可能减轻女友的行装，偶尔在陡坡处托着陈玉洁，不时拥吻着心爱的人。
　　 山势不很陡峭，山体也不是很高，两个人爬到山顶已经是大汗淋漓，而居高探幽、仰望苍穹的快感使他们大吼大叫起来“喂——”
　　 山谷里响彻着他们兴奋的声音，回声绕过山头，越过山涧，投向很远的地方。
　　 陈玉洁躺在一块青石板上，咀嚼着酸酸的果丹皮，她的目光从古老的松柏的枝头，转向王强。他正在无顾忌地脱掉湿透的衬衫，晾在一棵小松树上，健壮的肌肉像这起伏的山峰一样。光着上身的王强走近陈玉洁，把水壶递到陈玉洁嘴边：“累坏了吧！先喝口水。”
　　 看着陈玉洁小口喝水，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王强一边柔情地给她擦汗，情不自禁吻着玉洁的脸颊。爱太久了，毕业了，憧憬的婚礼已经不再是虚无缥缈遥远的梦了。在这个青山绿水间，两颗真爱的心彼此碰撞，他们相拥相吻，一种野性的冲动在体内燃烧。王强看到一只小蚂蚁爬行在玉洁的耳边，轻轻拂掉了它，才发现有更多的小蚂蚁在他们不经意间肆意地爬上玉洁的身体。
　　 王强一只只地捡着，有几只小蚂蚁钻进了玉洁的内衣，他更加小心地拨弄着，第一次触碰令人心情澎湃的隐秘。玉洁丰满的身体，使他无法克制体内的能量，他的心激烈地跳跃，而玉洁完全沉浸在这个似醉似幻的梦境里。
　　 “小洁，先起来，蚂蚁爬到身上了。”
　　 王强轻轻地说，他站起身，往远处走去，他背对着玉洁，穿上还不太干的衬衣，重新正了正裤子，深深地呼吸着山间纯粹的氧气，吐出胸中火一样的冲动。他闭着眼睛，重重地呼吸，雄健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他爱背后的这个妹妹一样的女友，他要用一个简朴而庄重的婚礼给予她一生的担当。他克制着一浪一浪的冲动，在这个树荫笼罩、宁静的山林，平息一团即将燃烧的火。
　　 陈玉洁依旧躺在那里，看着王强克制的背影。她的心里暖暖的。她知道，爱就像着山间的清泉，那么纯洁；又像林间投射丝丝缕缕的阳光，这么美好。
　　
　　 二
　　 一个月后，陈玉洁怀揣派遣证，就近分配，到国营山西晋煤集团有限公司财务科报到。财务科长秦瀚热情地接待了他，安排了办公室，主要负责统计报表的编制和银行汇划等工作。
　　 工作安定了，王强和陈玉洁的婚礼也将如期举行。那天，王强接陈玉洁下班，两人准备去买婚礼服。陈玉洁坐在自行车后面，一只手臂环着王强的腰，心情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轻灵，她把脸贴在男友的背上，几分撒娇几分郑重地说：“强子，结婚后我们不能马上要孩子。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可能我们要过一段艰苦漂泊的日子，等条件好点了，我们再生孩子好吗？”
　　 王强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这些天他一直沉浸在幸福的婚礼筹备中，尽管婚房是个土坯房，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墙壁还要一张一张地粘贴壁纸，但是他一直哼着那首跑调儿的曲子，连母亲都在偷偷笑他的傻。这时听到心爱的人这么说，他立刻回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婚后，两个人借住在临近王强教学的五中附近的一所民房里。王强起得早，他锻炼身体回来，做好早餐才叫妻子起床。打水、倒垃圾的活儿从不让玉洁插手，有时候买了水果，也是一刀切开两半，玉洁吃完一半，他就扣在碗下面，等她晚上下班回来再吃。
　　 在夕阳染红天边，或者的夜色如水的时光里，陈玉洁喜欢静静地读书，或者钻研她钟爱的专业，而王强则在妻子休息之余，给她表演一段棍术或者武术。小日子蜜一样流淌。
　　 学校比较近，课程也不是太多，王强几乎包揽所有的家务，他洗衣服，闻着妻子的体香，轻轻地搓洗，一件件晾晒在院里。婚姻就像草尖上美丽的露珠，晶莹剔透，泛着五光十色的梦想。王强暖在手里，怕捂坏了，含在嘴里，怕融化了。
　　 陈玉洁满足地躺在这个甜美的温柔乡里，她感觉这可能就是幸福的全部，毕业时的踌躇满志，也被这个稳定的生活现实打磨得影踪全无。她写给王强：
　　 没有玫瑰的馨香
　　 没有百合的浪漫
　　 你是家乡山窝里的土豆
　　 托在手中
　　 是沉甸甸的分量
　　 放在心口
　　 让我感受到踏实的人生
　　 而那天与科长秦瀚从公司属下的精煤分公司归来的途中，陈玉洁的价值观发生了明显变化，这随遇而安的生活令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羞惭。
　　 那天办完公务，她和科长开车回公司，路过一片苹果地，看到一个牌子“万亩短枝红富士培育基地”。秦瀚把车靠在路边，皱着眉头，他说：“这条路如果不尽快修，再高的产量，再优质的苹果也运不出去。”
　　 “我把你送回公司，我要回下村子。今天下午村委换届选举，我要参加。一定要把真正为老百姓办事、能带领村民致富的领导选出来。”
　　 陈玉洁有点轻蔑地笑了：“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呀，还能管得了村里的事？”
　　 “村里的学校都是我建的，村里的路面都是我铺的，我能没有发言权？”
　　 原来早在几年前，秦氏兄弟三人就承包了集体的苏村煤矿，秦瀚排行第二，他有工作，平时都是大哥和弟弟经营管理。煤是优质煤，当同龄人苦思冥想解决温饱问题的时候，他们以日进斗金的速度积累着原始资本，率先富了起来。致富后的秦氏兄弟给村子建了学校，硬化了村里的路面。
　　 很显然，秦瀚此次参与村委会的选举，意在选出新一届领导，要修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陈玉洁的平静的日子受到了一阵冲击，之前她的最高目标是过好自己一日三餐舒适的小日子，然后有点积蓄，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相比之下，她有了小小的自卑，原来人生可以这样活着，不仅是家庭的角色，而是更多地承担社会责任，体现活的价值。
　　 她第一次对这个年轻的科长刮目相看，有了一种仰视的感觉。
　　 人生有的细节，就会悄然地改变着一个人的想法。
　　 晚上回到家，王强做了她喜欢的豆沙包，香甜绵软的美食，陈玉杰却咀嚼不出它的味道，曾经梦寐以求的幸福，此时使她看出生命的“小”来，而王强洗碗的姿态，也不如先前那么性感，那么温情了。
　　
　　 三
　　 陈玉洁很快适应了公司的环境，公司效益不错，员工们热情厚道。她喜欢这样的氛围，所经手的各项工作游刃有余，不到一年，已经充分展示自己过硬的业务能力，外出办公常常独当一面。
　　 月底结账，七月份资金平衡表出现了4576.24元的差异。陈玉洁把总账和各明细分类账仔细核对了几遍，眼看下班了，还是没有找到错在哪里。陈玉洁多年养成了问题不过夜的习惯，特别是这个特殊职业，一个数字的差错就会搞得人寝食难安。她给王强打了一个电话，说今晚加班不能回家了。
　　 食堂吃过饭，陈玉洁又沉浸在一堆账本中，她有过硬的珠算技术，数字在珠子间轻快滑动，悦耳的音乐一般。
　　 这时秦瀚走了进来，因为白天事情多，他经常夜里加班住在公司里。
　　 “怎么了？帐对不上吗？先回家吧！明天再弄。”秦瀚关切地说。
　　 “我给强子打了电话，不回家了。报表差了四千多，找不出来。”玉洁头也不抬，继续翻着账本。
　　 秦瀚凑近报表看了一眼，果断地说：“把这个月的原始凭证翻一遍。你念，我来打。”
　　 凭证足足二十多本。陈玉洁把椅子挪了一下，她一张一张翻阅，秦瀚坐在身边灵活地拨弄着算盘。
　　 北方的七月热浪如火，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所以空气格外沉闷。晋煤公司建在郊外，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更助长了蚊虫肆虐。秦瀚不时地用手抹着汗珠，用手挥去耳边嗡嗡的飞蚊。生活区的夜很是安静，厂区那轰鸣的洗煤机和冲天的烟火此时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空旷。房间里秦瀚拨打算珠的声音显得更加清脆。
　　 “不用翻了，找到了。”秦瀚兴奋地说，“这笔运费在原煤里体现过一次，又单独记了一笔。”
　　 “小陈，你先休息一下，我来处理，我用红笔冲掉。”
　　 “还是我来吧！”玉洁立刻把凭证拿了过来。
　　 秦瀚住在隔壁，说是隔壁，其实中间有一道门，平时办公大家进出自如。秦瀚推开门进去找了一盘蚊香，然后过来蹲在地上，点了几次才点着。此时在陈玉洁已经修改完毕，她转过身，发现一只黑黑的蚊子落在秦瀚的肩上，小家伙正在津津有味地准备大饱口福。陈玉洁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秦瀚的肩上，蚊子立即毙命。
　　 秦瀚温和地笑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陈玉洁近距离地观察科长，竟发现他这么亲和，想起刚才拍在他肩上的那刻，她都有点心跳。对于秦瀚，他对工作的严谨，他的实干作风，无不透着男人的成熟和稳重。工作不久的陈玉洁默默地崇拜着他，若不是婚姻在前，她还有一丝仰慕。
　　 秦瀚看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对玉洁说：“给你爱人打个电话，他对你挺好的。”
　　 “你爱人对你也挺好吧！”陈玉洁小心地问。
　　 “她没有文化，不能跟你比。”秦瀚说出这句话，马上就后悔了。生在农村的他高中毕业落榜以后，经人撮合，就与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现在女儿秦怡然都上初中了，还有个儿子叫秦浩然。秦瀚不是不追求浪漫的爱情，只是一场高考将他推向了无法选择的境地。他跟着一个老会计学习了几天财务，并且娶了老会计的外甥女为妻。几年前，在众多的应聘者当中脱颖而出，担任了公司的财务科长。
　　 来来往往的女同事，只有这个陈玉洁让他颇有好感。陈玉洁除了专业精通，平时还写些文章，坐在办公室就有一种文艺气息，他喜欢这种清静的文化气息浓郁的办公环境。
　　 在这个沉闷而安静得有些暧昧的夜，两个人不由各自有了微妙的心理活动。窗外的雨稀稀落落打在盆景的叶子上，给热气蒸腾的空间输送了一丝的凉爽。秦瀚锁好中间那道门，然后从正门走了出去。
　　 陈玉洁洗涮完毕，躺了下来。工作一天，颈椎都有些不适，真的累了。雨越下越大，不知道是因这雨天，还是隔壁的响声，好久没有在外面过夜的她此时竟然毫无睡意。
　　 “玉洁，你没有睡着吗？”声音隔着门从隔壁传过来，语调不高，陈玉洁听着格外吃惊。
　　 “雨太大了，我睡不着。”她小声地说。
　　 “我以前睡眠挺好的，今天也是怎么也睡不着。”秦瀚低沉的声音伴着呼吸，在这个雨夜听得那么清晰。
　　 接下来是跟这雨夜一样令人难以窒息的沉默。
　　 陈玉洁的心胡乱地跳着，一点睡意都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玉洁，你愿意过来吗？”秦瀚的声音透着慌乱，还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坚定。
　　 陈玉洁屏着呼吸，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玉洁，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过去好吗？”
　　 中间的那扇门被旋开了，秦瀚抱住惊魂未定的玉洁，吻着她，呼吸急促地自语：“笨蛋，感觉不到我在爱你吗？”“我看你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就感觉不到吗？”
　　 陈玉洁搞不清楚是爱慕还是崇拜，她喜欢秦瀚刚毅的脸，留恋老公王强的体贴，但此时她配合地紧紧搂住了秦瀚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