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黄昏，太阳像一枚小小的红枣缀在远山上。九岁的小女孩，捏着成绩单飞快地往家跑，学校要放寒假了，从明天就不用上学了。激动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一样。要过年了，爸爸也要回来了。小女孩喜欢过年，小手指不知道在被窝里数过多少回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要过年了，小女孩的心里说不出的喜悦，激动。
　　 推开虚掩的大门，院子里的炭炉上正烧着一壶滚烫的水，冒着白色的烟气。妈妈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的样子。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走近母亲，给她看成绩单，母亲没有抬头，她就一直举着成绩单在母亲脸前：“妈妈，你看，我的语文又考了一百分，老师夸我了呢！”。母亲突然一抬手推了她一下，怒道：“滚一边去，老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她的身子迅速向后倒去，碰翻了炭炉上的水。一壶水全部洒在她的腿上，当时，就好像无数钢针刺进肉里，她疼得大哭。吓坏了的母亲赶紧给她脱衣服，但是衣服沾着肉，怎么也剥不下来。最后衣服剥下来了，她的表皮也跟着一起剥下来了。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里充满了绝望。她整天不说话，任母亲低声下气地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心里盼望着爸爸早点回来，每年的这个时间爸爸都在家了啊。一同去的同村人都回来了，只有他迟迟未归。自从踏进了医院的门，母亲的眼泪从来未干过。她只是漠然地看着。
　　 只在护士给她换药时，她才会发出声音：“阿姨，轻点，我痛，我不换药了，疼死我了。”整个医院的走廊里都充满了她绝望的哭叫声。毕竟才九岁个孩子，忍受疼痛的毅力是有限的。每一次的换药都会引来她撕心裂肺的嚎叫。此时的母亲也呜咽得难以说话，只是轻轻地摁着她。邻床的老奶奶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说：“可怜的孩子，怎么烫成这个样子，唉。”母亲总是炖各种汤给她喝，她紧闭嘴巴不喝。看见母亲伤心流泪，小女孩的心里倒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痛快。整个春节过完也没有看见爸爸。母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她的头发里已经隐约有银丝出现了。
　　 其实她不知道，爸爸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为了一个女人抛下她和母亲走了。
　　 病房外的窗户下，长有几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在萧杀的寒冬里叶子很绿很绿。随着寒风互相拍打着树叶，偶尔还能传出一阵阵香气。那些绝望的日子里。窗外的几许绿给她带来了视觉的美丽。也减缓了她许多疼痛。医好了的那条腿，从上到下都有着象蛇一样的疤痕，紫红的。
　　 夏天到了，门前的的荷花池里流淌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大街上漂亮的裙子如彩蝶飞舞。她远远地站着，看着，满心羡慕。她那条可恨的长腿，永远得包在长裤里，透不进夏日那凉爽的风。在夏天就要结束时，她长裤里的秘密在厕所被同学发现了。把那个同学吓得惊叫一声跑开了。从此，再长的，再美丽的长裤也不能够把她的秘密隐藏了，心里的那点自信像蚕食桑叶般荡然无存。
　　 那一段她成了一个爱打架的孩子。同学们给她起了个“瘸子”的绰号。每每有人叫她，她就不顾一切地去打。被打的同学母亲领着孩子找到她家，指着他们孩子脸上那一道道很深的血痕让母亲看，母亲这个时候很生气，在说尽好话安抚走“告状”人之后，母亲就拿着鸡毛掸子对着她，狠狠地举起，又轻轻地放下。那一刻母亲的伤心震撼了她，她有隐隐的悔意，表面上还装得像冬日的石头一样冰凉。
　　 她十四岁那年，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高高的个子和小巧的母亲很般配。男人在煤矿工作，每周六来，来时会带很多礼物，给她的，还有给母亲的。给她的她从不要，也从不和男人说话。
　　 一次男人又来了，手里提了两个袋子。她欢欢喜喜地打开，竟是两条漂亮的裙子。是给母亲和她买的，一人一条，母亲一边说好看，一边尴尬地笑着收起来。她什么也没说，跑进房间啪的一下关上了门。男人走后她出来，竟看到母亲在穿衣镜前试裙子。母亲脸上有深刻的忧伤。她才想起，漂亮的母亲夏天也从不穿裙子。母亲看到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把裙子收了起来。她昂首对母亲说：“我不喜欢他，也不想看到他再来咱们家”。扔下发呆的母亲，她重重地关上了自己的门。半夜她起来把那两条裙子剪了个稀巴烂。第二天，她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心里潮潮的。那个男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那年，母亲三十四岁。
　　 考大学报志愿时，她都选择东北的高校。报考东北的院校她有自己的想法，在那个寒冷的地方没人知道她身体上的伤疤。她想离母亲越远越好。她如愿考上了长春大学。那些天母亲在夜里哭，哭声压抑。她听了眼眶也湿湿的，但是还是硬着心肠不去理会。母亲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她，并且准备了好多条裤子，这些裤子都是母亲亲手裁做的。为了一个无心的过错，母亲专门去学了裁剪，又买了缝纫机，这几年她的裤子都是母亲亲自做的。走时，母亲要送她。站在母亲面前，也就弹指一挥的工夫。从前的小女孩，如今个头已超出母亲一头了。母亲伸手捋捋她的头发，千叮咛万嘱咐：“在学校不要省，要多吃，没钱了就写信，妈再给你寄……”她什么也没说，慌忙转过身去，怕母亲看到她落泪的眼睛。这些年，她从不在母亲面前掉眼泪。原本以为离开母亲会轻松开心，却没想到是加倍的揪心和不舍。母亲的头发，银丝已经过半了，母亲老了。
　　 毕业了，她打电话告诉母亲说不回来了，留外地工作了，母亲接到电话沉默了许久，才笑着说：“只要你高兴，在哪里都一样。”她握着听筒的手微微一抖，想对母亲说一些保重的话，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又到夏天，她对这个季节很敏感。她变得很抑郁。一天早上，传达室的老李叫她，说有她一个包裹。她跑去一看，熟悉的笔迹是母亲寄来的，回到屋里迫不及待地打开，花花绿绿的好多条裙裤，一张纸上写着：“今年街上流行裙裤，我试着学做了几条，也不知道你胖了瘦了，估摸着做的，哪里不合适告诉我，妈再给你做。只是妈老了，眼花了，认针要好长时间。”她随手拿一条穿上，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裙裾飞舞，她美得像一朵夏日的荷花。
　　 就在荷花盛开的夏天，在每天变换着不一样的裙裤的日子里，爱情也悄然来临。结识了在玉树地震中失去双亲的杰子，她把这一切讲给他，并且问他：“你介意这些吗？如果介意还来得及。”杰子已经听得泪眼婆娑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傻丫头，你受苦了，以后的日子里有我，无论是晴空万里的白天，还是狂风暴雨的夜晚，我都一直陪着你。”她幸福地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母亲在穿衣镜子前试穿裙子的模样，母亲那幸福的模样。母亲喜欢那个男人，母亲的喜欢挂在脸上。这些年伪装的冷漠一下子被击垮，泪如雨下。
　　 是不是人只有恋爱了才懂，才学会包容，学会原谅。她庆幸自己醒悟得早，还来得及。她要补偿母亲。她要给母亲买好多漂亮的裙子，和男友一起回家看母亲。让母亲在穿衣镜前一件一件试给她看，并且告诉她，从此女儿不走了，哪里有母亲，那里就是女儿的家。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