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桃花雨(小说)
一、
我可能有病。
数年前,我还在所谓正儿八经的机关单位上班,不知是熬夜太多,还是因为睡懒觉,或是只为省却早餐钱的缘故,竟然让不吃早餐成为了习惯。直到今天返乡归田,从事的不再是原来在单位上班时的文字、脑力工作,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憩的农民生活,但不吃早餐的习惯仍然难以改变。
由于从事的是淡水鱼、禽畜等养殖,距离集镇也不远,经常需要在节日、圩日赶集。因此,镇上形形色色的早餐诱惑,远比躲在破陋厂棚煮食米饭的诱惑来得更加强烈。
小镇历史悠久,是两省三县交界、闻名遐迩的古镇。小镇虽小,但米粉、包子、油条、面包……以致年少时爱吃的油锅粑粑……无论是城里的美食还是乡村的土味,可以作为早餐的美食应有尽有,令人垂涎欲滴。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体力活的原因,我竟然真的有了要重新找回每天吃早餐这一习惯的企图。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早上起床之后仍旧习惯性地缺乏食欲,嘴里总是寡淡无味,我不断地强迫自己尝试米粉、面包、油茶等异彩纷呈的早餐,仍旧觉得嚼蜡般难以下咽。因此,对于吃早餐这件事仍旧不够积极主动。
直到有一天我爱上了汤圆。我才知道原来吃不吃早餐会成为习惯,就是早餐吃什么也会久而久之地成为习惯。
那是一个距离春节很近、天气寒冷的圩日,我给通红的双手呵着白气,再次强迫自己到镇子里找寻适合自己的早餐。
“喂,大哥,吃碗汤圆暖暖身子吧。”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
我环顾熙熙攘攘的人群,搜寻这个声音的源头。
“大哥,吃碗汤圆吧,姜糖汤驱寒,汤圆裹腹暖身。”当甜美温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终于发现了身后桥墩旁的一个汤圆铺。严格来说不是铺而仅仅是摊,两张餐桌、数张长凳,煤炉上一口冒着白气的姜糖汤锅,一个面容红润秀美、身材窈窕的女孩,一边熟练地搓着圆溜溜的汤圆不停地往锅里扔,一边甜甜地招呼经过的路人。
“给我来一碗。”我竟然不知道是圆溜溜的汤圆的吸引还是漂亮女孩的吸引,我很自然地坐上长凳。
“请你稍微等下,等这些圆宝宝冒出头,我才能把它们抓给你品尝。”女孩用勺子在汤锅一搅,看看扔进锅里的汤圆还沉在锅底没熟,就连忙微笑着风趣地说。
“呵呵,美女的嘴巴比汤圆还甜哦。”我笑着,口水都快被带着清香的姜糖汤诱惑出来了。
“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圆又圆,一碗汤圆满又满,三毛钱啊买一碗……”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孩,我想到了那首儿时熟知的台湾小调《卖汤圆》,轻快跳跃的旋律和着记忆中的香味,由远而近,叫人饥肠辘辘,我竟然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今天这一特别的早餐。
女孩右手用勺子数着将锅里的汤圆舀进碗里,左手则麻利地给盛汤圆的碗里添加自酿的糯米甜酒和芝麻粉。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汤圆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汤不够甜就自己加糖。”女孩调皮地指指桌上盛着红糖的玻璃瓶。
“哦,这汤圆滑爽、圆溜、软和,好吃。”我一边吃着一边夸赞女孩的好手艺,全身顿时觉得热乎乎地暖和起来。
“那是呢,这手艺是我外婆教我的。先别说这姜糖汤、自酿的甜酒有讲究,光这做汤圆的糯米粉都有讲究。做汤圆的糯米粉不能用糯米打成粉就行,还要经过几道过滤沉淀工序,糯米粉细之又细之后,再用糖水反复揉搓成团……”
女孩说起汤圆如数家珍,这个早餐我吃得心满意足。
二
说来奇怪,自从吃过女孩的汤圆,每天起床之后我竟然不用强迫自己就想到了要吃早餐,要吃早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汤圆。我不知是真的就喜欢上以汤圆为早餐,还是要刻意验证女孩对汤圆的“讲究”,或者就是因为喜欢这个女孩才爱乌及屋地爱上汤圆。
我想吃汤圆,但并没有在随后的几天直接奔向桥墩旁的女孩汤圆铺。我随意地来到另一家汤圆摊坐下,一边等端上来的汤圆,一边留意摊主制作汤圆的一举一动。眼前的汤圆摊是一对年近六旬的夫妇的,长桌长凳一如女孩的汤圆摊简单、随意。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区别,老妇取下一坨早已揉搓好的粉团,在桌上麻利地压成长条,一只手提着一只手快速地将长条掰成颗状就直接扔进锅里,虽然也能浮出汤面,但大小不一,形状也或方或圆,或长或短,极不规整,吃到嘴除有糯米的润滑,却略带硬硬的感觉,不够柔软,而且糖汤满是糯米粉煮成的漂浮颗粒,不够清爽,缺少姜香……
接下来,我没有再刻意地去其它摊铺品尝那些类似汤圆的汤圆,而是习惯性地来到女孩的摊铺,一边欣赏忙碌的美女,一边吃一粒粒爽口的汤圆。因此,在我心中也由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自然而然地将女孩称为“汤圆西施”,并与其渐渐熟络起来。
“汤圆西施来碗汤圆啊。”想着女孩的名字,第二天来到她的汤圆摊我便脱口而出。
“大哥莫叫西施啊什么的,羞死人,我叫夏艳桃,叫我小夏、小艳、小桃都行。”夏艳桃说,她的家不在本镇,而是在临省的一个县城。因为在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突然去世了。之后,她母亲改嫁,就只好不情愿地随母亲与继父的一儿一女生活。外婆觉得小女孩跟着继父一家人生活,日子终归好不到哪去,坚持把这个可伶的外孙女留在身边,一起住在镇子上也好有个照应。因为小时候在继父家仅是蜻蜓点水般的待过,夏艳桃对自己的母亲和继父并不依赖,长大了也觉得跟外婆在一起舒心,踏实。据说,她的外婆曾经也是镇子上的美女,一直以卖汤圆为业,直到把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外孙女,才安心在家养老。
“叫汤圆妹可以么?我觉得这样蛮亲切的。”我边吃汤圆边调侃着和她搭讪。
“这个好像也还可以吧,挺可爱的,以后允许你叫。那你呢,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的呢?”汤圆妹对我的兴趣似乎与我对她的兴趣一样强烈。
“唐一鸣,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回到老家务农,是正儿八经的农民。”我随意这么一说。
“看你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可不像呢。”她说。
“呵呵,这个不奇怪啊,上过大学上过班再回家务农的现在都跟你的汤圆当早餐卖一样平常了。”我说。
“那倒是,还有卖猪肉、捣弄大粪的呢,不过城里也有当老板的农民啊。”汤圆妹说,这个社会还真有点奇怪了,以前挤破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进了城,转一圈还回家作农民。
“不过,我就很佩服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能屈能伸,能吃苦。”夏艳桃说。
“我觉得这应该也算是我此类人的悲哀吧,不仅花光了父母长年累积的血汗钱,到头来空喜一场,花钱送我辈进城玩了几年,又和他们不读书不进城一样做农民,要说苦,诸如我辈的父母恐怕才是最苦的呢?”我无奈地叹息着说,夏艳桃无语。
吃了夏艳桃的汤圆,整个人似乎立刻精神了许多。回到距离小镇不远的鱼塘,一边饲喂鱼和禽畜一边和伙计们将夏艳桃作为谈资。
“是哦,桥墩旁那家汤圆好吃,那个汤圆妹还是镇上的大美女呢,镇上猪牛通杀的张屠夫天天都去的,你碰上没有?”跟我一起从事养殖的伙计看着我从不吃早餐到吃早餐,从吃米粉、油条固定到汤圆,以为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吃汤圆就是冲着人家美女去的。
“汤圆西施做汤圆麻利而不失随意,做汤圆就像做一件作品,汤圆好吃人又漂亮,哪个不想?”我没有否认伙计的调侃,倒是真就天天能看到伙计们说的那位张屠夫。看上去轮廓分明的张屠夫,总是一边吃着汤圆,一边色眯眯地盯着女孩看,还不停地变着法子找由头与女孩搭腔说话。
“美女今天好性感啵,皮肤比这汤圆还白皙滑爽。”无论夏艳桃身着T恤短衫还是白裙,张屠夫总是嘻嘻哈哈地和她调笑。大概是熟客的原因吧,女孩似乎也并不反感张屠夫的油腔滑调,要么嘻哈附和,要么干脆低头做其它的事当做没听见。
“美女还没男朋友吧,干脆嫁给我算了,只要镇上有的,我保证你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穿哪件买哪件,不用冒严寒、顶酷暑到街上摆摊。”又一个接近春节的圩日,张屠夫吃着汤圆,似乎挺认真地对夏艳桃说。
“现在牛肉三十多块钱一斤,我晓得你张哥有钱,但是你的年龄肯定比我大,而且肯定比我先死。我是要找个年龄比我小,比我晚死的男人才嫁的,我才不在乎他钱多钱少呢。所以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吃汤圆就吃汤圆,就别老想着我这档子事了。”女孩看看桌旁除了我就再没其他人,也认真地对张屠夫说。
“不嫁就不嫁,大清早大过年的别咒我啊!”张屠夫似乎对女孩的回答和拒绝感到不快,扔下没吃完的汤圆悻悻地走了。
“美女,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合适的干嘛还要强求一定要年龄比自己小?何况张屠夫除了是个屠夫,人长得也不差,又有钱。”听了女孩对张屠夫的回答,我也感到震惊和困惑。在农村哪怕整个中国,丈夫比妻子大是再正常不过,就像吃早餐,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
“怎么就那么多人认为男小女大的婚姻不靠谱?”女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向我询问。
“有人说,女人老得快,找个大老婆开始像姐姐以后像老妈!所以,这样的婚姻大多都会随着婚姻的时间增长而出现危机。而且,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小妹妹式的女人,要不歌中唱的都是妹妹和哥哥的情歌,怎么没有唱姐姐和弟弟的情歌,这也说明男人更喜欢娶比自己小的女人做老婆!再说就算男小女大两人真心相爱,身边的亲人也会因传统的思想而不接受男小女大的婚姻结合。”我隐约记得网上有这样的说法。
“比如我,你看我带副眼镜文绉绉的,在城里呆得好好地,再重新回到农村务农,人家就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再比如,人家天天吃早餐,而我偏偏养成了不吃早餐的习惯,我就觉得自己有病了……”
女孩沉默良久。
我继续给她讲一个我在网络上看到一件事。“朋友的朋友认识一个年近四十岁的未婚女人和一个小她十岁的男人相爱,两人已领证准备办喜事时,被男方的母亲发现他们真实的年龄差距,男方母亲死活不同意——要娶媳妇就别要妈!!男人终因顶不住这个阻力,和还未办喜事的妻子最终还是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曾经还有一位朋友的表弟也因喜欢比自己大六岁的一个女人,被其母亲大骂没有出息,找不到媳妇找个妈回来!!!
“也许在中国传统的婚姻观念里就该男大女小才对,如果反过来了人们就会认为是异样,不能接受。尽管社会已进步到现在了,女性的地位已基本与男性平等,可在某些问题上,人们的思想却还被束缚在旧时代,男大女小的婚姻观便是如此,传统、习惯的能量大得很呢。”我一口气说出了好多道道。
“我害怕孤独,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嫁的男人比我先死,哪种年老的孤独与无奈更加让人难以承受。我宁愿自己先死也不想体会那种孤苦伶仃的痛苦。”女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抽泣。
当一位位顾客坐到桌前,她木讷机械地从滚烫的开水锅里夹出一个个瓷碗、瓷勺,舀汤圆,收钱找钱。女孩脸上没有了如花的笑靥,没有了甜甜的招呼声和爽朗的笑声。这也是第一次吃了女孩的汤圆,喝了女孩熬的姜糖汤,却没有在这样寒冷的腊月感到一丝的暖意。
走向街头,我真觉得人们的习惯不可思议。街上人流如潮,接踵摩肩,尽管天气很冷,年货价格也比平常的日子更贵,但人们匆忙不迭毫不怜惜地购置年货,因为人们习惯了这样的习惯,习惯了这样迎接新年的到来。人们都在祈福新年,可是谁知道新年会怎样?
三
因为忙着在年前处置那些饲养的鸭鹅和鱼塘的鱼,接连数天,都是伙计顺带给我几个小笼包或几个我同样爱吃的油锅粑粑,我没有去女孩的摊铺去吃早餐,我似乎在无意间改变了不吃早餐,吃早餐也只吃汤圆的习惯。
自从上高中到进城上大学再到城里工作十余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养成不吃早餐的习惯的。我只知道,自己上了大学户口却仍然在农村,在单位上班却始终是没有编制的局外人,因为常常思索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将来,常常因此而彻夜难眠。今天,当我再次回到农村,踏踏实实地与鱼儿为伴,与禽畜同欢,脑子变得简单了,不再失眠,甚至也习惯了吃早餐。
春节之后,我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春节期间,没日没夜地大鱼大肉,没日没夜地喝酒、昏睡,整个人似乎快要变猪了。人们为什么迎接新年?仅仅是一种期盼,一个希望,而期盼或希望总显得虚无和飘忽。于是,中国人习惯性地选择无休止地吃喝这种方式来迎接新年,而且年复一年,习惯成了习俗成了一种表达愿望的方式。
为了尽快逃离这种醉生梦死般的日子,我关掉手机,悄无声息地从县城来到小镇的鱼塘,躲进虽说是厂棚,却也厨房卧房齐全,甚至还有一简陋茶室的乡野。
我总觉得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是父母媾合的一个错误。要么我就是一个古代穿越至此的一个落魄秀才。我似乎天生就惧怕城里的车水马龙、闪烁霓虹,惧怕城里人的尔虞我诈,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