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记忆里的公公
办完公公的丧事,感觉一下子身心俱疲。
从每天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的侍奉,到整日整夜的临床陪护,公公在我和老公的坚守中,无声无息的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段旅程。从最开始的病患,到最后的一捧黄土,公公只用一个月的时间,便走完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段路。办完丧事,我第一次走进公公的房间,开始整理老人生前的遗物。
不大的房间内,书橱占了房间的一半空间,满满一书橱的书籍,在夕阳晕黄的辉映下,静静地矗立着,泛黄发旧的书页暗喻着曾经的主人,对它们怎样的厚爱。记事本、记账本、日记本、香烟,整整齐齐地罗列着,每一排都那么井然有序。窗台上,一个陈旧的烟灰缸,静静地躺着,烟灰缸里的烟蒂,薄薄的蒙上了一层灰尘,暗示着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都没有进来过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军人出身的公公,对早已不再是军人的自己,依然按军人的要求,要求着自己,乃至家人。
早年间,公公还是一个16岁孩子时,因家境贫寒,就参军去了新疆,参与建设祖国的大西北。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对公公来说,部队即是家。他早已习惯了部队紧张有序的生活,多年部队养成的习惯,对公公来说,早已是根深蒂固。在他们那个年代,舍小家,为大家,因此,公公常年跟随部队兵团,东征西转,一年中,在家的时间,五个手指头几乎都数的过来。常年的军旅生活,养成了公公对一切事物都得有规有矩。做饭按时,吃饭按时,就寝按时……。一切作息时间,都是按部队的要求而要求。对于我,这个刚刚踏进新家的新妇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及强烈的不适应感。
随手拿起一本军事杂志,泛黄的书页显示着,这是老人经常翻阅的书刊。无意中,在书页的最深处,发现一张发黄的黑白旧照片。照片中,公公一身军装,英姿飒爽,一双炯炯有神眼睛,泛着精烁的锐气。
放下书刊,回想着刚进入这个家门时对老人的印象。
公公个子不高,但身板挺直,脚步健硕,话虽不多,但句句正气凛然。一口不算标准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新疆口音,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一个倔老头。
因要赡养老人的问题,80年,公公从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新疆,迁回了内地。因家是外地,且出去多年,和家里也无往来,故,便随婆婆一同迁回婆婆的家乡,并由婆婆找人安置了工作,以及住房。
地方上的尔虞我诈,欺上瞒下的行为,对于常年生活在部队的公公来说,那是极为不耻的行为,又因为他本人性格刚毅,于这种事情格格不入的性格,公公用最简单的沉默,来对抗他看不惯的这个世界。刚到地方的不适应,语言及生活的不习惯,极端的压抑,事实又无可逃避,久而久之,养成了老人暴戾的脾气。
在当时,公公的职称是市里最高的,虽身居要职,但却为官清廉,每当有人送礼到家里时,公公会暴怒到要掐死对方的地步,曾当着送礼人的面,将礼品隔墙给扔了出去。在他看来,这是对他人格的一种极大的侮辱。
公公虽说官居要职,却没有替自己的孩子们某一点私。
回到地方后的几十年来,公公严格要求自己以及家人,秉承他一个优秀共产党员的优良传统与品格,做到了一个军人该有的高尚节气。
公公的一身正气,暴戾脾气,在政府大院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招致众骂,但也赢得了更多人的敬佩。我曾有幸一次目睹了公公演讲的风采。那次市里开全体大会,我随单位同事步行步入会场,在楼梯拐角处,碰上正要赶往会场演讲的公公,在一群政府要员的包围中,公公从容的轻轻走过,身后传来一声声亲切且恭敬的问候:靳书记好!老书记好!老人轻轻点着头,嘴角带着一丝浅笑,夹着漠河汗烟的右手,轻轻摇动着,身后则留下一抹淡淡的漠河汗烟的清香。
站在主席台上,公公用他响亮的,伴着新疆口音的普通话,做着激情昂扬的演讲。而台下,偌大的一个会场,鸦雀无声。讲到动情处,公公挥舞着那双有力的臂膀,台下,则爆发出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事后,我才知道,不善言辞的公公,每次的演讲,都是即兴发挥,从来都不用秘书们提前打好的演讲稿。
随着年岁的增大,老人退居二线,但暴戾的脾气依然。闲赋在家的日子,读书、看报、写笔记,成了老人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而年轻时随着兵团不定期的迁徙,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病痛,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显现出来。日复一日的咳,让老人的身体,如水上的一叶孤舟,渐渐偏离了方向。又因老人暴戾的脾气,几经劝说无效后,也就随着他的意了。作为儿女,我们只看到了老人暴戾的一面,却忽略了老人拒绝看病的原因。直到老人去世后,大哥在整理老人的几本日记中,我们才明白,老人拒绝就医的真正原因。
为了不让婆婆看到,哥俩借口买东西开车出去看日记。一页页翻看着老人的日记,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儿女不再受穷做着打算,字里行间,不再有暴戾,不再有怨气,有的只是一个父亲博大的胸怀和一颗充满爱意的心。哥俩把车停靠在路边,两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在车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老人在儿时,因家境贫寒,不得不选择参军,自此远走他乡,在外拼搏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受够了穷困的滋味,所以,在他看来,在自己有生之年,凭借自己微薄的工资,勒紧裤腰带的过日子,也定要自己的儿女不在受穷。故,在偶然得知自己的病情后,老人便将自己的生活费,下降到最低限度,同时,也拒绝就医看病。因为他知道,光是医院的治疗费用,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日记中,老人写到:年轻时,我受够了穷困的滋味,为了孩子们不在受穷,我要把能积攒下来的都留给他们……当我们发现老人的体重,锐减到只有几十公斤时,不再顾忌老人的一再反对,强行送医治疗时,已为时已晚。多年的病患,已将老人的身体掏空了。公公一生节俭,朴素异常,即使是为官多年,也是青衣布鞋。而这次,公公却是在用自己不多的生命,替儿女积攒财富。
在住院期间,我和老公,想尽办法,变着花样做饭给老人,想尽办法,逗老人开心,不分白天黑夜的守候陪护。也许,人在临死之前,脾气也会转性儿,公公不在暴怒,常常露出难得的笑容。当老公把老人的脚捧在怀里,细细替老人洗去老茧,细细替老人剪去脚指甲时,老人的眼里,竟然泛起一层柔柔的目光……
老人刚刚过世,连日来的阴霾天,竟然飘起了霏霏细雨,仿佛连老天都不忍老人的离去。
想着,看着,不觉间,竟是满眼泪雾。
三七将近,早已提前包好的冥钱纸币,静静地靠在角落。但愿这些,替我捎去衷心的问候:远在天堂的父亲,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