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觉得是一个夏天。我正在村头西湾大柳树上折柳条。嘴里正含着一支柳笛，吱吱地吹出一些曲儿。就在这时，我扭头一看，村西大路上，尘土飞扬，辚辚滚过来一队车马，旌旗伞盖，红黄招摇。六匹马驾着一辆车，马们嘶鸣着，汗水顺着光滑的皮毛往下流淌。
　　 没等我下得树来，一个叫李斯家伙早已站在树下，用一支皮鞭在我脚下抡得呼呼风响：小家伙！下来！我战战兢兢下得树来。李斯说，知道我是谁吗？知道，你是李斯。你知道辇上坐着的是哪个？知道，是始皇帝。李斯说，知道就好。始皇帝的辇子缺了一个驭手，你去做驭手，听到了吗？我不会做驭手，我只会放马牧牛。“啪、啪、啪”，李斯的皮鞭在我头顶像一条蛇，上下盘旋，炸出三声爆响。我的小鸡鸡抖了三抖，一大泡滚烫的尿液呲呲地尿向一群觅食的蚂蚁。蚂蚁们遭了灭顶之灾。李斯看我吓尿了，口气稍微软和：其实你不用怕，为大皇帝做驭手，是你的造化，多少人想做而不得呢！我做我做。我怕李斯的鞭子，真地在我光光的扁扁的脑袋上撕开一条血口子。
　　 我说不会做驭手，是想骗过李斯那小子的。其实，我从6岁就跟着给齐王建做驭手的爹，坐在齐王建的御辇上，得驾伊喔，耳染目濡，再暴烈的骡马我都能驯服。李斯那小子一定是看见我挥舞柳条时候的手势了。是我自己暴露了身份，瞒不过李斯那坏种。
　　 我一个鲤鱼打挺，翻上始皇帝的御辇。坐在驭手的位置，接过李斯手中的鞭子。果然是一支好鞭子，黄牛皮浸透黄牛油，细密编织，宛如一条眼镜蛇。通体紫红，泛着油光，沉沉地压手腕子。我啪地一挥皮鞭，驾辕的是一批高硕雄健的紫红色公马，那马后臀猛地往后一坐，仰首嘶鸣，向其他五匹拉配套的同伴们发出出发的口令。只见六匹骏马扬踢乍鬃，齐心合力，沉重的红木御撵隆隆滚动。一列车队紧跟，辚辚地向东奔去。
　　 我为始皇帝做驭手已经20天。昼行夜宿，时不时还能听到歌姬们在御辇内为始皇帝演唱曲子。吃到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比如有一次始皇帝因为一个歌妓唱曲子不卖力，生了气，一大盘熊掌被扔出御撵外。我捡起来，到淄河里一涮，美美地犒劳一顿，虽然是跟我娘煮的猪蹄子差不多一个味道，可是终究是吃到了熊掌，长生子再笑话我没见过世面时，有了反驳他的资本。
　　 一路上，李斯那厮经常骑一匹快马，跑到始皇帝御辇前，一会报告到了淄河，一会报告过了寒亭。一次，李斯那厮吃多了寒亭西瓜，拉稀。刚跑到始皇帝的辇前，尚未张嘴报告，只听得裤子里嘭嘭几声闷响，急得那厮随手扔了紧握着的一块竹简，跑到背人处出恭去了。我好奇地捡起那片竹简。竹简上刻画着一行李斯那小子强迫全国人民都要学习使用的“小篆”：黄腄成山芝罘。后来我知道，这是李斯为始皇帝拟定的行程路线。因为我赶着六匹马拉动的始皇帝御辇，的确是都经过了这些个地方。
　　 我做驭手一个月之后，始皇帝的车队驶过辇道口，直奔昆嵛山。当然“辇道口”这个地名，是后人为纪念始皇帝到过这里给起的。昆嵛山的来历，则是因为我和李斯那小子因为始皇帝的一句问话，误打误撞而得。当时，我赶着御辇路过这里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处荒凉不毛之地。还有后来的“威海”，也是从这次始皇帝“威服海内、安抚民心”的东巡而得名。别看我只是个给始皇帝赶车马的驭手，可我是“近侍”，始皇帝的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也瞒不过我。以前长生子和我们一起放牛的伙伴炫耀说，齐王不拉屎，秦王不尿尿。可是，现在我却天天看到以前叫秦王，现在称始皇帝的那个人一天尿几次尿，拉几泡屎。我在御撵之外，经常听得始皇帝和李斯对话。
　　 这次从遥远的黄土高原跑下来，千里迢迢东巡，始皇帝打的是寻求治国之策之旗号，行的是寻找长生不老药之实。老人家征战半生，灭六国、并天下、称皇帝、废分封、置郡县、征百越、逐匈奴、修长城、通沟渠、销兵器、迁富豪、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币同形、度同尺、权同衡、行同伦、一法度、以法治国、焚书坑儒，厥功至伟。只有长生不老，享尽天下福贵，才是硬道理。一天，始皇帝可能不知被哪位妃子伺候的来了兴致，竟然隔着帘子问我话：小东夷，你知道哪座山上有长生不老的灵芝草吗？起初，我不相信始皇帝是和我说话。我不敢搭腔。始皇帝再追一句：小东夷，问你话呢！恰巧李斯来了，呵斥道，小子，大皇帝问你话呢！我如梦初醒，谔谔有时，竟不知如何回话。始皇帝那天的确是高兴了，见我窘态，只是哈哈一笑。喊我吁停车马。始皇帝从御辇上下来，一个妃子跟着，给始皇帝舒解锦袍，露出一个硕大鸡巴，比我村有名的大鸡巴长生子的鸡巴大多了。那妃子以芊芊玉手托着始皇帝那玩意儿，调整好角度方向，朝着路旁的一片沙石滩哗哗啦啦地尿尿。说哗哗啦啦，而不说呲呲滋滋，是因为的确是哗哗啦啦，如屋檐上漏下的六月雨，直上直下，画不出半个弧，没一点紧凑感，打湿了一双锦缎鞋面。我看出始皇帝一脸戚戚颜色。我臆测，始皇帝对自己的身子能不能万岁万岁万万岁，是有数的。因为他随后一脚把那个托鸡巴的美女踢出三步远去。当时我感到好笑，这岂不是死了孩子怨灶王爷吗？我家那只芦花公鸡，有二十多只各色母鸡围绕，交配起来还分早上后晌。而你一个大皇帝，则不舍白昼，日夜笙歌，时时交欢。我总能隔着帘子听见始皇帝和妃子们交媾时弄出来的声响。起先，以我十六岁童子身，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声音。是后来听长了，渐渐悟出的。有时候听得辇内淫荡声响起，真为大皇帝担忧，就是我家那头每天吃半个麻糁的大叫驴，给它一天三个草驴试试？始皇帝尽管成天吃熊掌，喝人参汤，但哗哗啦啦的尿尿声，已经证明长期入不敷出了。始皇帝尿完尿，再问：小东夷，那座山叫嘛名字？他指着远处的黛青色的一座山的轮廓问我。当时，我正陷在为始皇帝如何应付得了这一大群美如天仙的妃子瞎想之中，猛激灵听得发问，又真的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就见始皇帝尿的那泡尿，困住了一群蚂蚁，正在昏黄骚臭的尿液里挣扎，便慌不择言说：叫困蚁山吧？始皇帝可能没听懂我浓重的齐地口音，一双无神的焦黄的眼珠愣怔怔地瞪着我。我双股颤抖，站在六月的毒日头下，汗出如浆。李斯那厮自作聪明，搭话说：他说的是昆嵛山。始皇帝微微颔首。李斯这小子，关键时刻替我解了围。我擦擦满头汗水，感激地看一眼李斯。李斯瞪我一眼，呶呶嘴。我赶紧跳上驭手位置，一挥鞭子，六匹马牵动起南洋红木做成的御辇，绝尘一路东去。
　　 自此，我对李斯改变了看法。2000多年以后，一个叫毛泽东的尊他为法家，我是赞同的。还曾写过一篇批判孔老二保守，赞扬李斯改革的文章呢。李斯虽然在我头顶挥舞过皮鞭，可是那是请我为始皇帝做驭手的一种方式而已。真的还要感谢他。那座山因为始皇帝的一泡尿，从此有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此是后话。
　　 当车马驶进昆嵛山东麓的一条峡谷时，我们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李斯示意我吁停车马。
　　 我下车来随李斯循声找去。只见有两个村夫，在一块大石头上翻晒树叶和树皮，旁边还有几个孩子在朗诵诗文。他们发现了我和李斯，马上抱起树皮、树叶就跑。李斯觉得好生奇怪：他们为什么放弃了衣物和粮食而抱着树皮树叶跑，是不是里面藏有长生不老药等宝物？便差人将两人抓回来。一看，树皮树叶上全写着字。
　　 经询问，这家人姓黄，耕作之余，他们在树叶树皮上写诗作文，怕霉烂，经常拿到山石上晾晒。始皇帝接过李斯呈上的树叶树皮一看，禁不住连声赞叹：龙石晒字，人文蔚起，大帝国吉祥之兆，天下一尊，江山万代，指日可待啊！
　　 那几日，始皇帝始终处于亢奋之中。一天，从昆嵛山前经过，见一座小山，云雾缭绕，绿树婆娑，仙境一般。始皇帝隔帘子喊我停车。御厨早已做好御膳，呈上来，摆在御辇外一块大石头上。袅袅香气扑鼻。始皇帝喊我：小东夷，过来陪朕用膳。我为始皇帝做驭手已经两个月，从畏惧到熟悉，传说中的杀人恶魔，也尿尿拉屎，也喜怒哀乐，不过如此罢了。我已经不再害怕。再说，我自幼随爹爹为齐王建赶车，也是见过世面的。听得始皇帝喊，就过来，大大方方坐在奴仆们摆好的始皇帝对面一只木凳上。始皇帝提起一只炸的醉红的大对虾长须，放在我面前的银色盘子里。我毫不客气，连一声谢谢都不说，拿起来，剥去皮，大幅度地咀嚼。始皇帝兴致极高，竟然问我：秦地文风炽盛，你认为哪个人的文章好？我随口说，死了的路遥，活着的贾平凹、陈忠实都是才高八斗。才子方英文，为我题写过《曼陀罗》封签。秦地人才济济，大皇帝治国何须独独依靠一个李斯呢！不想李斯那小子正站在我的背后，用鞭杆子瞧瞧我的光头，嘿嘿冷笑两声。始皇帝并不理会李斯。继续问我：“你觉得《诗经.》风雅颂，哪个更好？”“我以为三颂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十五国风。”再问：“《秦风》和《齐风》哪个更好？”“《秦风.蒹葭》《齐风.南山》可以比肩。”始皇帝连连颔首，似乎满意我的对答。乘着兴致，始皇帝命李斯“朕明日欲召见当地文人雅士，一同登山，共庆天下太平”。当夜大皇帝驻跸山下。
　　 第二天，当地文士200人，齐集山下。始皇帝头戴冕冠，身穿蟒袍，威严站立在山前一块大石头上，接受文人士子们朝拜。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然后，一起登上山顶。始皇帝指着面前那片蔚蓝色的大海，从东到西，画了一个圆弧：朕的江山，美丽如画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只听得数百文士们齐声呐喊。始皇帝吩咐李斯，向今天参加登山的文人学子，每人赠送一块由始皇帝题写的“天下一尊江山万代”竹简。此后，始皇帝统治的大国版图上，一座无名山有了“文登”之名，一个叫“文登”的郡县在山下诞生。
　　 始皇帝把最后一块竹简给了我。然后，指着山下一处恢弘壮丽的庄园说，感谢你为我赶了两个月的车马，朕赠你一处宅院。你带上这块竹简，到南海新区找一处叫金猴新居的庄园，这竹简就是钥匙，打开哪个房门，哪个房子就是你的。天上忽然掉下个大馅饼，我不迭给始皇帝磕头谢恩，便一蹦而起，驾着筋头云飞了起来。
　　
　　 【二】
　　 霎时来到南海。找到一处花园式庄园，门楣上果然有“金猴南海名居”六个大字。
　　 我朝门卫一晃竹简，门卫立正举手，打一个敬礼。我优哉游哉进入门内。径直走到2号楼二单元，进得电梯，上得602室。用那竹简朝门锁一晃，果然打开房门。进的门里，布置虽稍显简洁质朴，但感觉温馨素雅。看那书房，我经常读的书全在书橱里摆着。我使用的旧电脑，也在电脑桌上静静地蹲着。打开电脑，打开QQ，蹦出一个新号码，请求加为好友。好友叫做毕淑敏。心里想，这个毕淑敏莫不是那个毕淑敏？我从百度上百度过作家毕淑敏，胖胖的圆圆的脸，富态相相。先当医生，后作作家。《拯救乳房》《红处方》是她的代表作。《有了快感你就喊》忘记是不是她的作品了。我怀着好奇，立即加她好友。对话框里蹦出一个微笑表情，我还一个憨笑。再出一个握手，我再还一个大笑。一来一往，小心翼翼，试探性交流。她说，您好。我说，您好！她问府上？我答淄博。我问府上？她答文登。我知道作家毕淑敏祖籍是文登。为了试探她究竟是不是作家毕淑敏，我打出《拯救乳房》。她回一个呲牙表情。既不肯定，又不否定。忽然对话框里出来一段文字：“自然画卷镶嵌窗外，鲜氧花香溢满院落，从清爽碧蓝的海滩赤脚漫步，穿过800米幽静的林海，时光，就来到了这个让生命如歌的庭院。家，生态依旧在蔓延，只是更多了一份祥和……恍如来到，心灵原乡。”我回复：好诗！她说，不是诗，是金猴南海名居真实写照。接着说：我住您对门，开门吧！
　　 不一会，便听到“邦邦邦”三下温情、美妙的敲门声。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俏丽的少妇，面如满月，笑脸盈盈。身穿一件浅粉色连衣裙，凹凸有致，一股幽幽的馨香扑面而来。我愕然，我惊诧，我大踏步后撤。慌乱中碰到茶几上，一个细瓷杯子掉到地上，钢琅琅地在木地板上打转。而她却大大方方，轻盈地飘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端起一杯咖啡，芊芊玉指，捧着洁白的咖啡杯，猩红的樱桃小嘴，嘘嘘地吹着袅袅热气，然后嘬吸一小口咖啡，仰脖，喉结一动，下肚。眯缝着一双杏仁眼，很惬意，很舒服的样子。我尽管只有16岁，但已经懂得男女事体。看着眼前的美女，从头到脚一股热浪，流窜在体内，像是要撑破皮肤，忽地一声冒出。她看出我的窘态，哈哈哈一阵大笑：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犊儿啊！我不服气：哼，我见过大世面的。你知道始皇帝吗？我给他当过驭手呢！你知道齐王建吗？我爹给他当过驭手呢！她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什么皇帝神仙？始皇帝寻找仙丹妄图长生不死，逃得脱万丈宫阙都做了土的命运吗？在南海买一处住宅，一年少吃一块砖头，突破十面霾伏，过上悠闲宁静的日子，多活20年，那才是硬道理嘛。我说，始皇帝给我的竹简，像是宝葫芦，要什么有什么呢，你看嘛。就去掏那竹简。可是，我的竹简竟然不翼而飞，身上的口袋翻一个遍，真的没了。她再一次哈哈大笑，说，虚幻的东西得而复失，你以为神仙皇帝是万能的？她拉起我，从窗口飘出，忽地一声来到海边。海边是一片洁净的晶莹的沙滩。沙滩上堆着一个个沙子造型的沙雕。正在搞一个沙滩节。我是第一次看见沙子能雕塑出这般艺术的雕刻。尤其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为题材的一组沙雕，惟妙惟肖，神形兼备。海水波澜不惊，海天一色，辽阔渺远。一群群海鸥翻飞在湛蓝的海面上，浪花轻轻地吻舔着沙滩。听她吟诵起一首诗：
　　 在这片纯净的海域里，
　　 倾听自己的心跳
　　 悠闲地与大海对话
　　 松林间
　　 守着落日的余晖
　　 在阵阵涛声之中
　　 沐浴着习习海风
　　 浑然忘我
　　 与自然融为一体
　　 金滩上与阳光肆意缠绵
　　 享受无所事事的欢愉
　　 ……
　　 我突然想问她，《有了快感你就喊》究竟是谁的作品？
　　 她却建议，在哥伦布沙雕前合影留念。我取出手机，用右手举着，咔嚓一声。查看手机影像，却只照上她半个脸面。正待重照，只听得一声喊：到啦！猛然惊醒，南柯一梦。
　　 大客车停在一处花园式住宅门前。“金猴南海名居”赫然在目。怅然良久，若有所失。掏出手机查看，真的有半个女性脸面影像在焉。背景正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沙雕。
　　 领队苗露先生正在组织大家下车。猛然想起，我们是到南海新区采风来的。竟然做了一路美梦。
　　
　　 2014年5月7日于坐忘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