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朱小倩家屋后的一个山冲。前几天下了一场暴雨，地势低洼的地方都有被水浸过的痕迹。一些水田散落在山冲，田里的禾苗郁郁葱葱。县乡公路从山脚经过。公路靠山的一侧有一段很长的山体滑坡，暗红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令人怵目惊心。一棵樟树倒伏在稀泥中，只有一条不很粗的根还挂在坡上，依旧顽强地扎在裸露的泥土里。葱茏的枝叶一半埋在土里，一半在阳光下微微摇晃，仿佛从泥土里伸出无数双求救的小手。
　　 阳光从对面山上的树梢跌落下来，山冲里一半明媚，一半阴暗。天空蔚蓝蔚蓝，好像被那场大雨洗过，没有一丝云彩。
　　 朱小倩站在山坡上，望着坡下公路旁那棵倒伏在稀泥里的樟树出神。微风轻拂她的秀发，她的脸红朴朴的。又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在下午的阳光下，像一位美丽的霓裳仙子。
　　 朱小倩的身后，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墓。她的奶奶把一叠叠冥钱一张张的分开，堆放在坟墓前，打着打火机，点燃了。一缕缕青烟立刻在山坡上袅袅升起。
　　 “小倩，快来拜爷爷！”小倩奶奶一边朝坟墓作揖，一边招呼朱小倩。
　　 “哎！”朱小倩回过神来，答应一声，乖巧地站到奶奶身边，和奶奶一起向坟墓作起揖来。
　　 “老头子，今天我和倩倩来拜祭你。你一定得显灵，保佑我们家出一个读书人，保佑倩倩后天考出好成绩，考上清华、北大。”
　　 “奶奶，你说错了，每个人都只能考上一所大学，我怎能清华、北大一起考上？”朱小倩故意挑奶奶的刺，她在心里偷笑，可又不敢笑出声。
　　 “胡说！”奶奶瞪了她一眼，“在爷爷面前不要乱说，有你爷爷保佑，当然清华北大都能考上，由你选！”
　　 朱小倩伸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惹大人生气，不要大人操心。奶奶半闭眼睛，继续虔诚地祷告起来。
　　 “倩倩，你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为你父母争口气！”奶奶念了一阵子，爱怜地把朱小倩搂进怀里。
　　 “嗯，奶奶，你就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决不辜负父母和奶奶的期望！”
　　 朱小倩这倒不是说大话。三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中学，她是班长，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全校前三名以内，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前不久，清华大学到学校直招三个学生，本来她榜上有名。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她的名字变成了学校一位副校长儿子的名字。她没有气馁，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上清华。她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要让父母扬眉吐气。
　　 朱小倩的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只过年时才回家呆上几天，往往过了正月初十就又外出了。朱小倩跟着奶奶一起生活。生活的磨难，让她比同年的孩子懂事，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帮助别人。从小学到高中，她不论是品行，还是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虽然她今年才十八岁，可看起来比那些二十多岁的人还要成熟。
　　 上高中后，她在学校寄宿。学习任务紧，她就很少回家了。这几天就要高考，学校放二天假。她奶奶让她回家拜祭一下死去的爷爷，让爷爷保佑她能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本来，朱小倩是不信这些的，可又不忍拂了奶奶的意，转念一想回乡下散散心也不错，这不就回来了。
　　 拜完爷爷，奶奶显得如释重负，好像这样朱小倩考清华北大就没问题了。
　　 下山路过那棵倒伏在泥土中的樟树时，朱小倩停住了脚步。她奶奶催促她说：“一棵崩坎崩下的树有什么好看的！快点回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朱小倩说：“奶奶，我想把这棵树扶起来，扶正后培好泥土，它还会活的。”
　　 “一棵野树，死就死了，这山上多的是，你吃了饭没事做啊！”
　　 “不！我不忍心看着它在这里等死，你看它多可怜，它倒在这里好几天了吧？你看它还活着，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让它死去。”朱小倩说完，走到树边，弯下腰，用手握住树杆轻轻地往上提。这棵树有点大，朱小倩试了几次没提起来。她就用手把那些埋在泥土里的枝条一根根刨出来。好在泥巴还是湿的，不然她那拿惯了笔的手可就遭罪了。她奶奶眼见她如此执拗，一边嘴里嘀咕着：“这疯丫头，没事找事。”一边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帮忙。
　　 祖孙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棵倒伏的树重新栽了起来。朱小倩已经汗流浃背，脸上溅满了泥巴，一身干净的裙子也弄得脏兮兮的。可朱小倩一点也不在乎，她看着重新站起来的樟树，笑得很开心。
　　 二
　　 吃过早饭，朱小倩就忙着去县城。明天就开考了，下午要熟悉考场。她向奶奶讨了五十元钱（她从不乱花钱，父母每月给她的生活费，她几乎都没花完）。
　　 天气很闷热，还是早晨，就让人觉得热浪逼人。南方的夏天热得早，也热得迅猛。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气温都是三十六摄氏度以上。可这丝毫也没影响朱小倩的心情。她很自信，她成竹在胸：通过明、后两天的考试，她将向世人证明，她是最棒的，她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朱小倩向邻村走去。她和她的同学、也是好朋友于姗约好了一起走。
　　 院子里的台阶上，四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在打牌。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一脸怒容：脸上淌着汗，额上青筋暴涨，嘴里不断地骂娘。看来他手气不佳输了钱。
　　 一会，一个人站起来，说不玩了还有事。那满脸怒容的男人不干：“怎么？赢了钱收赢场啊！”
　　 “不是说好打三圈吗？现在打完三圈了。”
　　 “你又没事，叫又叫死要打牌，屁股还没坐热就走。”
　　 “不打了，不打了，下次再打。”
　　 输了钱的男人眼看那三位要走，脸都青了。他忽然发疯似的抓起桌上的纸牌用力往院子里扔去。那些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飞扬扬的纸牌还没落地，他又飞起一脚把自家的小木桌一脚踢到了院子里。嘴里骂着：“X你娘，赢了钱就走，以后不要喊我打牌。哪有这样的人，赢了钱就走......”
　　 那还没走远的三位个个摇头：“这人！输不起，打什么牌！”
　　 直到另外三位走得不见了踪影，输了钱的男人还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在后面骂骂咧咧。
　　 这男人就是于姗的父亲。这一幕刚好被朱小倩看到了，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于姗的父亲怎么是这样没气量没涵养的人啊，输了钱还发输火！她小声地问：“大伯，输了多少钱啊？”
　　 见是朱小倩，于姗的父亲没好气地说：“输了十二元，你看这些人是不是没牌德，赢了钱就走。”
　　 “哈哈，才输十二元啊，这对大伯这样的老板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的事！于姗准备好了么？”于姗的父亲在村里开了个砖厂，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朱小倩，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随着话声，一个长得肥胖的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走出了屋子。
　　 这姑娘就是朱小倩的同学于姗。此时她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过她父亲身边时，她怯怯地对着气呼呼的父亲说：“爸，给我五十元钱。”
　　 “钱，又要钱，你读书又不行，只知道要钱！住宾馆、吃饭、坐车的钱不都给你了吗？你还要钱干吗？”
　　 于姗不作声，只站着不动。她父亲还在气恼刚刚输了钱，见于姗站着不走，用手指着于姗就骂：“还不走啊！你给我听着，你读书花费了我这么多钱，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给我好好考，考不好，回家有你好看，考不上重点大学，你就要和你老子一样，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八字！”
　　 于姗的脸色更阴暗了，眼圈也泛红了。朱小倩见苗头不好，就对于姗的父亲说：“大伯，我们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要多鼓励我们，怎么说这些丧气的话啊！于姗平时读书那么努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为考大学像你骂人那么轻巧啊，你自己去试试看！”
　　 “你......这......”于姗的父亲被朱小倩呛得说不出话来。
　　 “于姗，我们走。”朱小倩拉了于姗就走。
　　 三
　　 宾馆的房间里，朱小倩戴着耳机在听音乐。一边听一边还摇头晃脑。她心情好极了，脸色像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昨天考了语文和数学，她考得很好。考完和老师、同学对答案，几乎没有做错的题。今天上午考理综，她同样考得出色。现在只剩下下午的英语考试了，而英语又是她所有学科中最突出的，看来距名校只一步之遥了，她的心情不轻松都不行。
　　 房间里还住着她另外三位同学，四个人两张床，并不显得拥挤。最让人满意的是房间里有空调，大热的天气能呆在空调房里谁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另外三位同学不像朱小倩一样轻松。她们在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复习。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尤其是于姗，抿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本，额上竟沁出了细麻的汗珠。
　　 看于姗紧张成那模样，朱小倩摘下耳机，对于姗说：“于姗，你别紧张。都这时候了，该学的学了，该努力的努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好良好的心态，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样才能考出自己的水平。”
　　 于姗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望向朱小倩，哭丧着脸说：“昨天考数学有两道题没做完，看来完了，我爸爸会打死我的。怎么办？怎么办？”
　　 “已经考完的科就不要再去想了，重要的是考好后面的科目。”
　　 “呜......”听着朱小倩的劝说，于姗哭了起来。
　　 朱小倩走过去，双手搭在于姗双肩上，望着于姗的眼睛说：“于姗，别难过。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你一定会考上理想的大学的。一定会的！”那模样，像是一位姐姐。不，简直就像是一位慈母。
　　 另外两个同学见了，也放下书本走过来劝于姗。朱小倩说：“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得考最后一场了，大家都别看书了，来唱唱歌放松放松怎么样？”
　　 “好！”另外两个同学积极地响应。
　　 “我来起个头，大家一起唱。”朱小倩清清嗓子开始唱：“让青春绽放出想像，乘着梦飞翔......预备......唱！”
　　 另外两个同学和朱小倩一起唱起来：
　　 “让青春绽放出想像，乘着梦飞翔
　　 未来的渴望在我手上
　　 我要点亮梦的星光
　　 梦的起跑线，我就站在起点
　　 我要我的笑容灿烂耀眼
　　 彷佛全世界都在我的视线YA~
　　 ......”
　　 歌声最能感染人，最能引起人的共鸣。一曲《青春绽放》还没唱完，房间里的三个人的热情都被点燃了。仿佛她们正踏着青春的节拍，向梦靠近。于姗虽然没有跟着唱，但也停止了哭泣，沉浸在歌曲的气氛中。
　　 这一座宾馆被朱小倩的学校包下了，住的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被朱小倩三人的歌声吸引，其他房间的同学也来到了朱小倩的房间，不知不觉跟着她们唱起了《青春绽放》。不一会，同学越来越多，连走廊里也站满了同学，大家一齐反反复复唱：
　　 ......
　　 年轻无极限，全场我是焦点
　　 敢梦的人创造新的视野
　　 沸腾的热血，推着我向前
　　 让青春绽放出光芒，乘着爱飞翔
　　 闪亮的翅膀，勇敢去闯
　　 终点就在我的脚下
　　 ......
　　 大家唱尽情地唱着，不知不觉手牵着了手，不知不觉热泪盈眶，唱得忘记了下午的考试。老师们也来了，使劲地拍着节拍，整座宾馆都淹没在激越的歌声中。
　　 四
　　 朱小倩和于姗分在同一个考场。
　　 两点钟，朱小倩和于姗从宾馆的房间走了出来。本来从所住的宾馆到考场只有五里来路，走路走快点半小时也能到。可为了保险起见，她们还是提前一小时出发。
　　 走出宾馆的那一刻，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下午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眩晕。刚从空调房里出来，身体一时不能适应，感到特别的热，汗一个劲地往外冒。三十六摄氏度也接近人的体温了，如果热再加上紧张，那么人就难以承受了。
　　 宾馆门口人声噪杂，其他考生也开始赶赴各自的考场。打的的，坐公交的，专车接送的，走路的，呼朋唤友，乱成一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虑或强颜欢笑，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和汗臭味，似乎还有隐隐的火药味。
　　 朱小倩和于姗在宾馆门口叫了一辆摩的，开摩的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大个，戴着太阳帽。刚走了不到三里路，于姗忽然惊叫起来：“停车，快返回，我的准考证和笔忘记带了。”
　　 该死，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忘了，这于姗怎么了？朱小倩赶忙叫摩的司机返回宾馆。到宾馆后，她和司机在底下等，于姗慌慌张张往四楼爬。大约十分钟，于姗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了下来。此时，她全身已经汗湿，喘着粗气，脸色有点发白。朱小倩见了，关切地问：“于姗，你没事吧。”
　　 于姗喘息着说：“没......没事，忘......忘了准考证放哪了，找了好一会......快点走吧，别迟到了。”
　　 她这一折腾，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摩托车重新上路，走了一会，朱小倩感到于姗有点不对劲。她坐在前面，朱小倩坐后面，朱小倩的双手扶着于姗的肩，她感到于姗身体老是往两旁和后面倒，朱小倩问于姗：“于姗，你怎么了？是不是热着了，坐不稳啊！”
　　 前面的于姗没有作声，好像更加坐不稳了。朱小倩又一连问了二次：“于姗，你怎么了？”可于姗还是一声不响。
　　 朱小倩急了，忙喊摩的司机：“停车，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