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阴山砍树(散文)
到阴山砍树,我力气不够,但还是去了,不去也不成。霜晨月出发,愈往深处走,北风愈紧,林莽的气势愈逼人,阴森森地叫人悬心。领队的铜锤麻子是当地贫下中农,只懂砍树,不理会我的感觉。铜锤麻子径直往前赶路,仿佛前面就是四十大盗遗忘的金库,抢先的人才允许对“芝麻开门”的暗号。过大湖大队,他停在一篱茅屋前,跟住家的女人开了一个下流玩笑,留下一把米,撮走一大布蔸红薯,谁也没在意,只当他吃红薯惯了,傻!
阴山真是一个蛮荒之地,溪流要彼此喧喊,松柏欲争先入云,虎兔就在隔岸竞走。与我同去的知青们,年龄均不出十八岁,奶气十足,还不晓得伐木的苦辛,一路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谁怕谁?铜锤麻子只会笑。大家按他的指派,围着一棵古松轮番下以刀斧,这样坎坎伐木,砍了三天,古松仅伤及皮毛。头一天斧头能举过头顶,第二天沉在胸前,第三天用斧背敲树。同行算我多读过几句书,为了歇工偷懒,我专给铜锤麻子讲故事,说的是一个木匠做箱柜活累饿了,便拔了一棵鸡公树作柴烧,蒸了一个包子,三天三晚才蒸熟。一个赶考书生更是饿坏了,木匠就把包子让他吃。书生朝一个方向啃,打隧道一样啃了三天三晚,还吃不到肉馅;却来了一场倾盆雨,把包子漂走了。一条大鲤鱼又把包子给吞下了肚。一只老鹰从云间铲下来,叼了大鲤鱼就飞走了。木匠弓箭射不到老鹰,很生气,于是撒腿就追;追啊追,一追追到南天门。老鹰飞进了城门,却在城门口屙了个蛋,把城门给堵死了。木匠无法,拿着錾子去錾;錾呀錾,錾了数百年,才錾出一个洞,洞里流出的蛋清变成了长江,蛋黄变成了黄河……。铜锤麻子咪缝着眼听故事,听完又笑咪咪催伐木。
一树又砍三天,米已告罄,一伙人这才发现铜锤麻子的煨红薯绝非等闲之物,是那样的香甜诱人。我讲故事有功,分得一块半块,其余人等,不想翻山越岭去知青场部续米的,只能以野果野菜充饥。有人挖冬茅老鼠,有人到溪坝下混水摸鱼。又坚持了三天,古松终于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开先是向左,最后是向右轰然倒塌!如此伟岸的树爷爷,山人才要了五十元人民的币。便宜是便宜,却让我们这些城里娃娃吃足了苦头,也上了人与大自然搏杀的第一课。
肢解古松所花的时日更多。一些人虎口破裂了,一些人脚趾皴肿了,一些人让铜锤麻子骂回——哭回场部了。剩下的人或许已经在与古松的对话中汲取了力量,男人的血性涌回了心口,适应了“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山地露宿生活,做了一篝火红人。不言的感觉是:你铜锤麻子也是人卵一条,总不能让毛主席的贫下中农看不起俺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人就怕发狠,十八岁的后生哥发作起来,硬是一鼓作气,把阴山的树王一板一檩地背回三十里开外的知青农埸,其中劳动的惨烈,仅从人人肩背撕下的皮肉、沁流的鲜血、颤抖不止而抽筋不止的双腿,就足见一斑。
累垮的铜锤麻子笑不开嘴了,是被抬回来的。有人说,没当过兵的人要后悔一辈子,这话是片面的,一代知青所经历的无论是灵是肉,是炼狱一般的,其遭受的屈辱,甚至更为深刻。他们在广阔天地获得的人生体验,与中国八亿农民一样,自始至终,无宁太多苦难,却又是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凡沉重付出过,其收获也巨。知青们无师自通,脱坯制砖,采石烧灰,自行设计,自行施工,瓦刀也操起来了,就在一片空阔的乱葬岗上,建起成片红墙碧瓦的住房,比当地农民的窝强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