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豺狼虎豹快要亡国灭种以后，人们及时炒起了宠物热，阿狗阿猫都炒到动物医院打吊针了。有个款友郑重其事教导我，曰：我有两大发现，喜喝酒者性情就爽快，爱小动物者心地就仁慈。这意见我原则上同意，同意的理由是我喜爱养鸡，鸡亦属小动物之列，那我也就添列他说的第二大发现中人了。
　　 我现在应付万家诉讼，律师实务忙，养不来鸡。穿开裆裤时代不忙，然人小只能看母亲养，也帮撒一把米，应算份。我家所养不是唐开元、天宝年间市井无赖训练的那种斗鸡，乃是地地道道良种狼山鸡。这狼山鸡有一回孵蛋，都出了九只，剩一个老没动静，害得它弃之不舍，不离嘛，九个儿女围着要食吃。正紧忙间，“石破天惊”——那蛋蛋竟然被我摔裂了缝。妈把我好一掌，又帮着把蛋壳儿轻轻分开，咦，剥出一只没毛鸡，真正的“丑小鸭”!妈不忍，便小心翼翼用棉花团起它来，放在我曾经睡过的摇篮里，还不时撬开它黄嫩的小嘴，撮汤喂。日复一日，它竟然灵活了，活成独一无二的芦花鸡婆。
　　 或许怜它生之艰难，我对它格外看顾，倒是荒疏了那满页“山田水土人口刀手”画本。我捉蚱蜢挖蚯蚓捞虾米，给它开小灶。它感激我，就跟学。幼儿园的阿姨轰它，它绕圈子，常溜进园中匀我的午餐，吃饱了，就在我的小床下打盹。
　　 在它学会生蛋那天，家里出了件大事，那是深晚了，一阵猛烈的“扑腾扑腾”声后，芦花鸡婆不见了。妈知道这是山猫作祟，披衣就追，一直追到半山上，硬是从山猫口里夺了回来。好在妈追得急，它只颈子上受轻伤。以后不敢大意，妈为它垒了个小石头房子，房门用死沉的石磨顶上。芦花鸡婆很能生蛋，几乎天天有。我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就是拣蛋。那蛋白亮光洁，带着它的体温，热乎乎的。有了蛋，妈可以在菜篮里存着油盐酱醋，我呢，便寄托着对爸的想念——参加农村社教的爸回来好招待呀。爸回来，合家欢欣。爸总是斜躺在床头，一手端酒盅，一手扶我骑在他翘起很高的腿上，哼“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为拣蛋，我还差点失去右手食指。一个黄昏，夕阳斜照着鸡埘。我兴冲冲地搬动沉重的石磨，忽然石罅中窜出一条菜花蛇，遇着我，缠住脚管不松，惊吓间，那磨转着圈子，落地砸在我手上，鲜血进流。妈轰跑蛇，给我草药包扎一下，第二天还上学。接着伤口感染了，化脓。医生撕开裹布，说是骨头见了黑，要锯掉。妈死命不肯，说没了食指不能握笔写字，又是哭又是下跪。医生感动，给了一包紫红色药粉(高锰酸钾)，嘱咐每天洗洗，看能好不能。妈洗呀洗呀，十天过去了，熏人的臭味闻不到了，食指由透明转为嫩红色了，指头算是保留住了。那些日子，我疼得人都蔫巴了。妈寻思配付药炖上芦花鸡婆，让我补补。将要杀鸡，爸回来了，他不让，说：“它跟我们这些年，蛋生得辛苦，要讲义气。”……
　　 上初中时，家搬了。搬家时，芦花鸡婆坐不惯车，跟我步行到新家。那年它八岁。八岁的鸡已是老婆婆了，年岁一大，肚子下面毛都脱光，花红的肉，堆起千层皱，，像池塘的波纹，合家不再叫它芦花鸡婆，改称“婆婆鸡”了。它愈老愈爱清洁，从不扒拉煤堆，羽毛还是年轻那样油亮整齐，每天对着阳光梳理好几遍。只是蛋少了，偶尔也下双黄。它还保持生蛋不叫唤的习惯，蛋一下地，拍拍翅膀就跑到户外觅食去了。有时进不得家门，蛋生在门外边，它就把蛋护住，等妈回来，才起身让在一旁。它愈老愈和气，从不跟谁家的鸡争斗，不论到哪里，它总团结着一大群鸡。有一次别家鸡婆死了，它就默默承担起带鸡崽的义务。
　　 十三岁那天，报上发了我一首小诗。我一股风赶回家报喜，推开门，却见妈沉脸坐在屋角，问妈，说是芦花鸡婆早上睡在窝里不动身，开始以为睡睡就好，不久触摸，竟……。
　　 “老了，去了”，妈伤感地说。没等我放晚学回来，妈已把它埋在后山的壕丘上，我看见那小土堆，像是芦花鸡婆安祥蹲卧的样子，亦象一枚硕大的闪烁着柔和光泽的蛋子……
　　 我酷念着它，酷念与芦花鸡婆相与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