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落在盛夏的山野，落在这个农家小院。小院后面还有一个老院。小院未翻新前住着三辈人，祖辈去世后成了两辈，娶了新媳妇翻新了房子又成了三辈。没过多久，老辈又住进了五十年不住的老院。
　　 辉辉今年刚上幼儿园，这会儿正在北屋的床上，在妈妈的吆喝下穿衣服。年轻女人的肚子又鼓得老高，她正在说一不二的时候。
　　 四年前的二月，新媳妇迫不急待地娶进了头年翻盖好还来不及装璜的新北屋。新媳妇又仗着未出世的辉辉，不依不饶地翻盖了西屋、东屋、南屋，四面墙上都贴了白瓷板，一色的铝合金门窗里，新式家具和家用电器填了个满满当当，院里用红磁砖砌得平平整整。中秋节那天，辉辉的哭声让崭新的小院喜气洋洋。
　　 一个年轻男人从西屋出来，走向东北角的小门，进了后面的小土院。小土院里只有三间低矮的小土屋，厚重的木板门上结满了岁月的尘垢，小格子窗上糊着黑乎乎的劣质布。小土屋东、西两边是低矮的土墙，墙角堆着一大堆劈成小段的柴禾，用几块连接起来的编织袋盖着。院中央种着西红柿和黄瓜，西红柿刚坐下胎，黄瓜刚好能吃。年轻人进来时，一位身躯佝偻的老人正好摘下一个黄瓜，老人赶紧把手中的黄瓜给了年轻人，年轻人没吱声走了出去，老人又弯腰去摘一个小黄瓜，他身上的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
　　 “爷爷，我要喝糊糊。”全身绿色的辉辉拎着他的不锈钢小碗和汤勺，看见爷爷就叫喊，却在角门的门槛上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一只绿色小拖鞋甩到门外，小碗和小勺扔到了门里，他的哭声顿时洒满小院前后。
　　 “有他爷爷呢。”刚坐到西屋餐桌旁的小两口同时站起又同时坐下，从玻璃上看了看角门那边说。餐桌上一个大盘子里，年轻女人刚切好的油饼上还有咝咝的声音；半盘牛肉是昨晚年轻男人打麻将赢的钱买回吃剩下的；两碗银耳紫菜鸡蛋汤，刚从电磁灶上的不锈钢锅里盛出来；一盘黄瓜刚刚拌好端上。
　　 爷爷抱起辉辉，两次弯腰捡起小碗和汤勺还有拖鞋往小土屋走去。奶奶侍候辉辉娘俩过了百日不久就瘫倒在炕上。爷爷的背不知不觉间驼得再也背不动木料和石料，只能勉强照料几亩玉米、土豆、还有院里的菜，然后就是得空抱辉辉。辉辉一边哭一边用一只手抓住一个脚尖，爷爷只好一边走一边腾出一只手给他揉搓脚尖。
　　 “辉辉，快进来让奶奶看看。”土炕头上传出奶奶颤抖的声音。
　　 辉辉还在哭，绿色衣服上的白色小燕子因为刚才摔倒沾了几片污痕。突然，他的眼睛停在了屋檐上，哭声也止住了。“爷爷，快看，燕子娘喂孩儿了。”
　　 爷爷仰起头，只见一只雌燕叨着几条绿色的小虫飞回屋檐下的窝巢。它的羽翼已经被雨水打湿，归巢后就迫不急待地用疲惫的声音呼唤着雏鸟。
　　 “它在说妈妈和我说的话吗？”辉辉天真地问。
　　 “是。”爷爷答应着。
　　 “也是奶奶和爸爸说的话吗？”
　　 爷爷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但笑容在他苍老的脸上渐渐凝固了。目光穿过雨丝在灰蒙蒙的云天里寻找着什么。悄然间，几滴老泪从眼角滚出。
　　 “唉呀，燕子娘肚子上没毛，是小燕儿啄光的吗？”
　　 “是孵小燕儿时烧脱的。”爷爷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疼吗？”
　　 “疼。”爷爷的目光仍在雨丝深处。
　　 “辉辉快吃饭，该去幼儿园了。”角门外传来年轻女人的厉声吆喝。
　　 爷爷抱着辉辉进了小屋，拉过一个小板凳让辉辉坐下，给辉辉穿好拖鞋，起身从门后土灶台上方的钉子上扯过一块抹布，擦了擦辉辉的餐具，然后揭开熏得黑黑的锅，一下又一下往辉辉的碗里盛玉米糊糊。
　　 在奶奶的一再呼唤下，辉辉走到炕边，又听话地向奶奶伸出一只小手。绻缩在炕上的奶奶伸出颤抖的手，贪婪地抚摸着辉辉的小手，用哀求的声音对辉辉说：“以后天天进来叫奶奶摸摸手手好不好？”
　　 “好。”辉辉应着，被爷爷拉到板凳上开始吃饭。
　　 “爷爷，放糖。”辉辉用勺子铲了一小口尝了一下说。
　　 老人又起身走到炕边，一条腿跪到炕上，爬着掀开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拎到辉辉面前让辉辉自己用勺子铲。辉辉加上糖又拌了拌，开始快乐地吃起来。
　　 “这狗儿吃的太慢。你去喂喂他。”角门外女人的声音。
　　 刚才不吱声拿走黄瓜的男人走了进来，但随即就往外返，伸回一只手把辉辉拉到了门口。他脸朝外坐到门槛上，把辉辉拉到怀里。
　　 “爸爸，好吃。”辉辉举起勺子想喂爸爸一口。
　　 年轻男人的鼻子使劲拢着，他脸一扭躲开了辉辉的勺子，不耐烦地夺下了辉辉的碗，把碗里的糊糊拨到墙角的泔水桶里，拖着辉辉走了出去。又从角门外扔回一句：“抽空给俺娘洗洗，屋里那味儿。”
　　 不一会儿，年轻男人又朝角门里喊：“你去送辉辉吧。有人还等着我呢。”
　　 “不赢不要回来。”年轻女人的声音追着远去的脚步声。
　　 老人放下刚盛起来的糊糊走了出去。
　　 辉辉已经换好了一身黄色的衣服，站在西屋门口。年轻女人把几个花花绿绿的袋子装进辉辉的书包，又拎了一把绿色的雨伞走了出来。
　　 “辉辉上午吃了这些中午又不吃饭了。”老人无奈地说。
　　 “这是你儿的主意，他说他从小想吃什么吃不上，他要让他儿想吃什么吃什么。”女人冷冷地抗议道。
　　 老人从年轻女人手中接过书包和雨伞，让辉辉爬到背上，撑开伞往大门外走去。
　　 老人走出去不远，突然扑倒在村中的水泥路上，辉辉、雨伞和书包都被摔到路上。
　　 “爷爷——爷爷……”辉辉的哭喊声穿破雨雾中的村庄，穿破迷蒙中的山野。
　　 细碎的雨声追着滚动的雨伞，雨伞滚到路边摇晃了一阵就不动了，雨丝越来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