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回来相亲的，大巴出了江苏一进安徽地界路就颠簸起来，车速快时就如过翻车，全车男女老幼均全神贯注运用全身力量让屁股紧贴座椅。司机不得已只得放慢车速，一摇一晃又如婴儿摇篮让人昏昏欲睡。
　　 “秋子，醒一醒，要下车了。”小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唔，到哪里啦？”我嘟囔着问。
　　 “大王村，你是在这儿下吧。”一个女声冷不丁地响起，我惊醒忙看左右，旁边座椅空空如也，刚才，是发呓症？瞬间，胸膛如被灌进半盆凉水，让我呼吸困难。
　　 “是这儿下的吧，动作快点，我们也要下班回家的。”售票员大姐不耐烦了。
　　 我站起，透过车窗看见王叔骑着三轮电瓶车停在路口，显然是在等我。
　　 王叔是我继父，他来我家时我14岁，我哥17岁。妈让我们改口，我哥红着脸憋出一个“爸”，我却始终闭口不言。王叔叹气，“还是叫叔吧，嘴巴上的事，不用太计较。”于是他担了父亲的责任，却得了叔叔的称号。在这件事上，我始终感激他。
　　 大路崎岖，村中小路倒是修得很平整，我坐在三轮车箱里，摘下毛线帽，任冰凉的秋风将长发扯成一面帆。
　　 “你妈在家包饺子，韭菜牛肉的，你最爱吃。”王叔的语气是喜悦的。
　　 3年没回家，土路铺上了石板，路两边平阔的田野被两排水泥楼房挤在身后。远远看见一妇女从其中一间走出，手里端着碗。我向她挥手，“王婶，吃饭啦。”她愣了一下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车子随即而过，我奇怪地回头望，见王婶拉着另一个大婶一齐走出，二人对着我的后背指指点点。
　　 呵，果然乡村无大事，我秋爱敏回家也成了奔走相告的新闻了。
　　 懒得再打招呼，我趴在膝头睁着眼装睡。好在正是饭点，人不多，只得几个不相熟的对我行注目礼，我也懒得回礼，索性闭上眼睛。感觉车子转了个弯，听见王叔叫“素敏”，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正站在家门口，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下来了，看不清她面容。
　　 我跳下车，胡乱打量四周，妈妈向我走来，用围裙不断擦着手。
　　 “爱敏。”她伸手接过我的肩包。
　　 “恩，妈。”
　　 王叔替我拿行李，我空手进门，院子里打了水泥地，小花圃变成了鸡舍。
　　 家堂上，外婆的遗照端正地摆着，她的目光严肃苍凉，一如既往地看护着她小女儿的一家。
　　 “来，给外婆上柱香。”我接过妈妈点燃的檀香，三鞠躬，心中默念：“孙女不孝，三年没给您老敬香了，但每年都在十字路口送纸钱，也不知你们收到了没，你和爸爸好歹也给我托个梦。”
　　 插好香，接过肩包，我转身进偏屋。
　　 “饺子下锅，一会儿就好了。”妈妈在我身后说。
　　 “我进屋放包，一会儿就来。”
　　 偏屋常年阴暗，到了晚上就更摸瞎了。我顺着墙一路摸过去，手碰着一节绳头，抓住一拉，“啪”地一声灯亮了，葫芦一样的玻璃小灯泡自房梁上垂下，正发着昏黄的光。
　　 屋子有一半的空间堆着装粮食的蛇皮口袋，剩下的地方放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墙上竟然还贴着我初中时的奖状，上面写着“祝贺秋爱敏同学，期中考试荣获全年级第二名，特发此奖，以资鼓励”。
　　 有些亲切，有点不习惯。
　　 屋子显然收拾过，桌面上无一丝灰尘，杂物。床上是红绒被单，碎花枕头，被子折成四方块置于床尾。老式衣柜比我的年龄还大，原本中间镶一块一人高的玻璃镜子，小时与哥哥打架，打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能照腰以下的部位了。
　　 我蹲下照镜子，呀，只见一大龄女青年，面黄肌瘦，批头散发，表情呆滞。这是我吗？我慌忙去理头发，上腮红。这种鬼样子，爸爸见了一定伤心，打扮了一番又去照镜子，努力的让自己展开一个甜美笑容，好，就这样，我站起身，手搭在了柜门上。乡下规矩，新人与旧人碰不得面，王叔进我家门的那一刻起，爸爸的遗照就被收进了这个橱里。我缓缓拉开柜门，一股子霉味迎面扑来，笑容瞬间崩溃，我大力咳嗽几声，抢出爸爸的遗照。
　　 我用面巾纸擦拭照片，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包用完也没能把爸爸脸上的那块黄斑擦掉。潮湿和灰尘把照片变的又黄又旧。我再也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滴在爸爸的脸上，英年早逝的爸爸，你应该永远定格在那一刻，你应该是不朽的。
　　 灶房传来的说笑声让我十分厌烦，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秋爱敏，我讨厌这个名字。我将爸爸的遗照端正地放在书桌上然后去灶房。
　　
　　 一进灶房，满屋热气，如雾里看花。叔叔在灶下添柴，妈妈手拿大勺在锅里搅合，白胖胖的饺子，一只只地随着大勺浮浮沉沉。妈妈看见我，笑说：“饿了吧，马上出锅。”我不睬她径直去橱柜拿了一只青花碗，问“叔，米袋在哪儿？”
　　 “恩？米袋啊，在那边墙角。”
　　 我顺着叔指的方向寻去，墙根的条凳上一溜放五个袋子，第一个是玉米面，第二个是小麦面，第三个才是米袋，我舀了尖尖一碗米，低着头，走出灶房，听见王叔的声音，“让你把她爸遗像拿去重裱，你是不是给忘了。”
　　 “恩，忘了。”
　　 “瞧你这脑子。”
　　 “人死百了，我总得围着活人转。”
　　 “你呀……”
　　 “我不欠他们老秋家的。”
　　
　　 一碗米，三柱香，缭缭轻烟后，是爸爸温暖的笑容。爸，明天如果是晴天，我抱你出去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