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情事
一
朱秀屏是在开元商城认识孟成林的。
那时,朱秀屏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毕业即失业,这在本科生、硕士生都为就业烦恼的时代,何况她一个毫无社会背景的二本本科生呢。朱秀屏心里清楚得很,她所在的金城市,任何一家机关事业单位的大门都为她紧紧关闭着。回山坳里的家吗?朱秀屏绝不甘心。难道十年寒窗苦,只落得从穷山沟出来,又回到穷山沟,然后,像姐姐一样,嫁给一个满脑子高粱花的乡下人,在生儿育女、养鸡喂猪的庸常生活里了却一生?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的人生应该和哥哥姐姐不同,因为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于是,回到省城——一座以周、秦、汉、唐等13个朝代或政权在此建都或建立政权而闻名于世的古城,几经周折,朱秀屏到开元商城HugoBoss男装专柜做了店员。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脸春风拂面般的微笑,让那些悠闲逛商场的男女,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踱进店里。HugoBoss专柜人气上扬,带动销售额也一路飙升,不用说,朱秀屏的薪水也随之上涨,除去房租、饭费等开支,还有盈余,还能给母亲捎回去一点,为自己添置一两件服装批发城的时装。
一个中年男人在一款西装前停住了脚步。朱秀屏见状,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先生喜欢这款西装?您很有眼光!HugoBoss是崛起于上世纪70年代的德国品牌,在国际男装市场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论设计或形象都非常男性化,而且是那种很注重社会认同的男性形象。特别是西装,它是许多中高级主管心目中的标准典范,并且,在品质和做工上,维持欧洲最大男装生产商的一流水准。
朱秀屏看看面前的男人,提起衣服在面前展开,要不要试试?如果HugoBoss能将您的风度、气质完美呈现,那么,这件衣服与先生有缘了,我得劝您买了。衣卖有缘人嘛。
说得有趣,那我就试试?一口地道的金城方言。
您是金城人?朱秀屏有些惊讶,我也是金城人。这后一句话是用金城话说的。
哦,是老乡啊!你好,老乡!男人看着她,脸上有了他乡遇故知的笑容。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肤色粉嫩细白,晶亮的眼睛小飞鱼般灵动,尖尖的鼻子刀削似的精巧。她的穿着与别的店员无异,一样的黑色连衣裙,一样的黑色高跟鞋,脖子上系同样的酒红色斜纹丝巾。可在这个男人眼里,她却穿出了别样的韵味。女人的裙子,长一分短一分,松一分紧一分,效果是不一样的。朱秀屏的衣裙裙摆在膝盖以上几公分处,长短恰到好处,露出大半截白皙、修长的双腿,而修身的款式,将她丰满的胸线和收缩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整个人看上去,婀娜得很,也挺拔得很。
真难得,他乡遇故知。中年男人再次握住朱秀屏的手,认识一下,我叫孟成林。
朱秀屏“哦”了一声,打量这个叫孟成林的男人。他大约四十出头,个子不高,顶多算中等,五官却是轮廓分明:浓眉,大眼,下巴结实有力。小腹微微隆起,黑发里夹杂些白发。如果忽略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这些痕迹,他看起来还是帅气的。
出于礼貌,朱秀屏告诉孟成林她的名字。秀屏——孟成林念着,是草头萍吗?秀屏说是“曲槛小屏山六扇”的“屏”。哦。孟成林颇有些意外地看看她,很雅致的名字。然后说他是来开会的,晚上出来转转,没想到遇到老乡。
又有顾客光临,朱秀屏迎上去,孟成林朝她挥挥手,离开HugoBoss专柜。
这是一次极平常的偶遇,如果没有有心人的刻意等待、寻觅,朱秀屏转身便与孟成林成陌路。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呢?
二
朱秀屏郁闷极了,上午刚上班,一个女顾客拿着一件黑色T恤要求退货。
还是世界奢华顶级大牌,品质这么恶劣!是不是高仿的HugoBoss?女顾客声音不高,冷冰冰的。她大概三十多岁,可也说不准。漂亮女人的年龄是个谜,看着像二三十岁,其实,可能四五十岁,就像某些当官的收入,明里一个数,暗里又是一个数,家人或许都搞不清楚,清楚的只有他自己。女顾客身上虽然珠宝皆无,但衣着考究,全身上下都是那种色泽素雅、价值不菲的名牌。此刻,她坐在沙发上,一张脸像冬天北方的冰雕。
T恤是昨天女顾客买走的,回家后,让老公试穿,才发现领口处有色差,比周围颜色浅。秀屏看了看,领口处颜色确实浅,很浅的,不仔细看,和别处没有两样。难怪在接货、售出时没发现。她知道麻烦了。女顾客买T恤那会儿,她让店里的同事替她一会儿,有事出去了两个小时。她是店长,私自外出,若这事闹大了,她会被解雇的。为了私自外出的事不暴露,她必须息事宁人,买下那件体恤。至于店里衣服是不是国内哪个小服装厂高仿的HugoBoss,只有老板心里清楚,她没必要弄得像小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她不是怕得罪老板,是她不想失去这份干得好好的工作。工作两年多就做了店长,换一家做,不一定有这份好运,再说,也不一定能找到比这儿好的工作。可是,一千六百多哪,想想都肉痛。开元是以“成功”“精英”类社会高收入群体为受众对象的商场,而HugoBoss品牌是为钱来得容易又多得花不出去的人准备的,对朱秀屏这样家境寒微的打工妹来说,这店里,这商场的衣服,是敬而远之的,从未奢望拥有一件。
朱秀屏家在金城乡下一个叫朱家砭的小村子。出金城市区,顺着金河朝北走三十里,往东一拐,更深的山坳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这就是朱家砭。朱家砭是个穷村子,地少人多,几乎家家都有人出外打工,村里的孩子长到十六七岁,便跟着父亲南下北上,打工挣钱。可朱秀屏例外,上了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又读大学。村里几乎家家拆了旧房盖新楼,可朱家依旧蜗居在祖父留下的几间旧房子里,父亲和哥哥姐姐挣的钱,除了买化肥、油盐酱醋外,大都用来供她读书。朱秀屏读大二那年,父亲从一个建筑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跌下地,摔死了。父亲死了,家里的日子更难了。
虽然毕业了,朱秀屏每月领到手的那点工资,除了交房租、吃饭,给母亲用作家用的钱没有多少。现在,却要花大钱买一件用不着的衣服。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下了班,秀屏拎着T恤袋,走出商场,朝西大街走去。男朋友打电话,说来接她吃饭,然后送她回家。朱秀屏的家在西郊,是一间租来的十平米的房子,房子放一张小床、一个简易布衣柜和一张桌子,就已满满当当,厨房、卫生间与人共用。房子小,那一块儿治安也差,朱秀屏曾在街上被人抢了钱包,好在钱包里只有要买东西的几十块钱,倒也不算什么,可从此她下了班就待在房里,再也不敢出去。再有进城路远,坐公交车得一个钟头才能到开元。穿着高跟鞋一路站下来,真是受罪。
红灯亮了,秀屏停下脚步,唉了一声,暂时不去想今天的倒霉事,看眼前潮水般经过的车阵,辨认起小车的车牌标志。长城、长安、比亚迪,丰田、大众、保时捷,陆虎、宝马、凯迪拉克、雷克萨斯等等,各种各样,让人目不暇接。什么时候能开上自己的车?哪怕是小QQ呢?秀屏阴了脸,就凭每月薄薄一沓红币?想都别想。进而撇嘴一笑,真是浪漫,什么状态下都能让幻想展开翅膀飞翔。
小朱?有人在叫她,叫声里有一丝试探,朱秀屏?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走近她,她不认识他。她怔住了,疑惑地问,我是朱秀屏,你是……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将记忆中众多形象透过记忆网加以筛滤,可是,没有一个具象与眼前的他相重合。
开元、HugoBoss西装。中年男人提示道。这金城方言说的两个元素,一下子使一个似乎逝去的具象,从记忆深处跳出来,哦!她恍然大悟,是你,那个老乡!
是我,孟成林。孟成林笑笑说,没想到还能见到小老乡。
真是没想到。秀屏有些兴奋。沮丧之际,见到老家人,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孟叔,这次还是来开会?绿灯亮了,秀屏一边过马路,一边乖巧地改了称呼。
孟成林落下一步,听见朱秀屏叫他孟叔,刚想开玩笑,我就这么老?一抬头,脸色大变,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一辆黑色奥迪疯了般冲了过来,距离他们大约五米左右,他已能感觉到高速奔驰的汽车在周围空气中形成旋风般的气流,也似乎听见汽车引擎嘶叫着的声音。孟成林从最初的紧张中冷静下来,决定他要采取的行动。
生死攸关时刻,女人和男人的反应是大不相同的。朱秀屏没听见孟成林回答,回头却看见他异常严峻的神情。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了令她魂飞魄散的景象。天哪!她大叫一声,傻了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孟成林快速弄清了眼前的形势,朝前跑不死即伤,退回去尚有生机。他果断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朱秀屏,将全身力气集中在右腿,用尽全力右脚蹬地,旋转一百八十度,再将全力集中在双臂,将她推出去两三米,最后顺着惯性,他顺地一滚,滚到了马路边。被水泥台阶挡住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呼啸而过的奥迪驾驶室里,那张稚嫩的娃娃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孟成林坐起身,摇摇脑袋,确定没有受伤,便站了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朱秀屏的男朋友跑过来,扶起躺在地上的朱秀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时,他正好赶到马路对面,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看即将发生的惨剧。周围一片寂静,他奇怪地睁开眼睛,没有血肉横飞,没有车毁人亡,只有朱秀屏和一个男人躺在马路边。
孟成林过来了,朱秀屏就像看见上古的天神、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一般。孟叔,你救了我。她抖着声音,今天要不是你,我就被撞死了……泪水一下子流出眼眶,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那张煞白的脸,那抖动的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孟成林的心像被揪了似地疼了一下。说什么傻话,你才多大?阎王爷眼里没你。他呵呵笑着,说了句玩笑话,试图驱走她心中残留的恐惧。
辖区交警向他俩了解情况,他们才知道,那辆奥迪车上的驾驶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学生,他没学过开车,图好玩偷着把他爸的车开出来兜风,谁知开出一段后,车突然失控了,闯了大祸,人也吓坏了。至于怎么处置他,交警没说,他们也懒得问了。大难不死,还有什么不能了呢?
三
朱秀屏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房门口,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女人从身体深处流露出的憔悴与哀怨。她很瘦,白色被子下的躯体几乎是没有起伏的一条线。眼睛大而无神,眼角的皱纹像一条抛物线。脸色枯黄,烫染过的头发干枯、蓬乱,随便抿在耳后。如果她脸上少些褶皱,头发平整些,眼里少些哀愁,可以让人想象到她年轻时的清秀。
小朱来了。孟成林从床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果篮放在墙角,推过椅子让她坐下,对床上的女人说,这是在省城工作的我们金城的闺女秀屏。又回头对朱秀屏说,这是我妻子,不成样子吧,都是长年生病闹的。
朱秀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姨看起来还是挺精神的。女人嘴角抽了抽没吭声。朱秀屏关切地看着女人,医院的饭菜没味,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买。
聊了会儿,朱秀屏见女人露出恹恹之色,便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孟成林对女人说,我送送小朱。
不用送了,孟叔,你回去照顾病人吧。医院大门口,朱秀屏对孟成林说。
她有保姆照顾。孟成林说,她照顾她几年了,比我照顾得好。又说,那天吓坏了吧,我请你吃饭,为你压惊。
要请也是我请你,你救了我的命。
跟孟叔客气什么,再说,我的工资比你高。孟成林自然而没有丝毫猥亵地揽住她的肩膀,走到停车场一辆丰田霸道旁,打开车门,让她坐到副驾座上,自己走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室。
车在街上穿行一阵后,在浪花海鲜馆门前停下。孟成林带朱秀屏走进去,已有服务员彬彬有礼地过来招呼,带他们到靠窗的卡座上。孟成林点菜,坐在对面的朱秀屏拘谨地望望周围,又看看对面的孟成林。孟成林偶尔抬头征求她的意见,声音低沉而柔和,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温暖,让她自在、安适,也让她想起她的父亲。
家里穷,朱秀屏读书一直读到大学,哥哥姐姐怨父母偏心,左邻右舍也冷嘲热讽朱家父母,穷得房都盖不起,还让一个赔钱货读书?在外边听见别人闲话,朱秀屏哭着跑回家,说不读书了,回家干活。屏儿,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好好读书。读到哪儿,我和你妈供你到哪儿,只要你以后能有个好前程,吃碗轻巧饭,我们累死都愿意。父亲怜爱地看着小女儿说。
也不怨朱家父母偏心,与哥哥姐姐不同,朱秀屏天生体弱,动辄感冒,稍稍吃得不合适,便上吐下泻。再说,几个儿女中,只有朱秀屏生得像门前水池里的荷花,又好看又水灵,衬得哥哥姐姐又粗糙又木讷。这样的女儿,朱家父母如何舍得让她吃苦受罪?不仅不让她辍学,而且尽家中所有,供她花销。金城乡下有句俗语,贫家养娇儿。如果山里能飞出金凤凰,秀屏就是父母娇养的一只金凤凰。
朱秀屏眼里有了薄薄的泪光,她侧过头悄悄抹去。
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吃。可是,孟成林发现朱秀屏对着牡蛎、蛭子、虾等害羞地笑着。怎么不吃?他不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