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我回来，咱们就离婚吧！这是一条待发出的短信，崔然的食指在手机屏幕的“确定”上已经僵直了很久，她知道，一旦按下去，那么三年的婚姻就会随之灰飞烟灭。但如果不按下去，她真的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面对丈夫吕一哲。
　　 哎，一想到吕一哲，崔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使劲地攥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她看到发白的指关节，感觉到全身的紧绷和酸痛。哎，躲是躲不掉的，还是爽快一些吧！想到这些，她用食指指尖轻触“确定”，很快看到这一行字旁边出现“发送中”，紧接着，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送达”。崔然的心仿佛被放空一般，她站起来，环顾四周，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家，如果下次回到这个城市，可能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崔然拉着拉杆箱来到火车站，当手中的车票被检票员“咔”的一声剪掉一个小口时，她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检票员，安检员，还有那些陌生的乘客都在看她，但她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仰起头，使劲地抓住行李箱，顺着人流进站、上车，然后任车厢里有很多空座也不坐下，而是站在车厢的连接处，看着窗外的风景哭泣。
　　 哭，仿佛是这个时候崔然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熟悉的城市很快在她眼前掠过，当一派红黄交错的田园风景出现，她渐渐地停止了哭泣。红肿的双眼怔怔地看着窗外，耳畔又响起母亲的话：然儿呀，你姐姐不容易，现在家里也只有你能去了，你去照顾她吧！然儿，你的工作，还有吕一哲那边，我来帮你说。
　　 母亲说这话时犹豫不决，她知道，这是在为难崔然，崔然在一家私企上班，长时间请假无异于辞职。她也知道，崔然和吕一哲近期一直面和心不和，她曾问过崔然很多次，但崔然就是什么也不说，问急了，就敷衍着说很好，很好。这个时候让她走，对她的婚姻来说，是雪上加霜。
　　 但崔嫣的情况，哎，孩子都是自己的心尖肉，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疼。为了这一天，崔嫣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呀！一家人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些崔然也懂，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单位那边她没有选择请假，而是直接提出辞职。这个城市她都不想回来了，还贪恋什么工作呢？
　　 夜色越来越浓重，黑漆漆的让人感到窒息。火车达到B城的时间将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一直僵直站着的崔然终于熬不住了，拖着行李走到最近的座位，趴在行李箱上睡着了。
　　 睡吧，睡吧，等醒来之时，这个世界就变了。崔然对自己说。
　　 当出站的崔然拖着行李箱走在空寂的马路上时，这个陌生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不对，这个城市正在醒来。偶尔从身旁飞驰过去一辆汽车，或者骑着自行车匆匆前行的路人，或者一辆响着音乐的洒水车缓慢地开过，喷洒的水珠将城市的街道浸润，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湿气。不远处的湖面，一片残荷在月光、灯光与水光的交相辉映下，仿佛褪去了残破，犹如一个个出浴的美人，羞怯地低垂着头；路边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夜风中翻滚，像极了一把把小扇子，以优美的姿态飘向大地，竟然是那样的静谧安然。崔然想，荷花凋谢了，荷叶残破了，但莲子已然成熟；银杏叶带着一抹金黄飞向土地，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轮回呢？可是自己呢？！
　　 崔然散开自己的长发，让一头秀发在微风中飞扬，她突然有一种想唱歌的冲动，就在这条无人的街道，在这个美若画卷的地方，独自一人哼起那曲《痛苦的爱》。她不知道歌词是什么，只是喜欢那首歌曲的调子，哒哒哒哒哒哒……开始她只是小声地哼唱，之后慢慢过渡到大声，直至撕裂般地吼叫……最后是无声的抽泣，窒息，喘息……
　　 崔嫣租住的平房崔然之前来过两次，这是她上大学呆了四年的城市，她对这里的街道很熟悉。在这寂静的夜里，她选择步行，每迈出一步，都会让她思绪万千，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她想弄明白什么，想放下什么，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直至两个小时后，疲惫至极的崔然走到目的地，她依然如一只背着沉重外壳的蜗牛，感觉压抑、迷茫。此时已是黎明前的黑暗，凌晨四点，她不能进去，这个时候姐姐正在休息，她告诉自己，姐姐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自己是来照顾她的，要确保在姐夫再来之前，姐姐是平安的。
　　 这是B城三环外的一个住宅区，一条条胡同串联着一排排并不规则的平房。城市拆迁改造的推行，之前的院子加盖成房子，之前的门口也搭上了小棚子，以宣示自己对这块土地的所有权。原本就狭小的胡同此刻变得更加蜿蜒曲折。走在其中，不时看到一些老百姓的“智慧”所在，犄角旮旯中的生灵，给此刻已经恢复平静的崔然带来一丝生命的喜悦——一丛种植在破脸盆里的香菜，或是一只酣睡在铁笼子里的小白兔、一只正欲报晓的雄鸡，还有那只棚子上垂下来的爬山虎，正贴服着棚子的轮廓向前延伸，此刻的它，在晨曦中，已经变成通红通红的了。
　　 初起的太阳还没有见到，晨曦却一丝一缕地照进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胡同之中，崔然眯着眼睛寻找太阳的方向，却发现自己深坠在胡同之中，只能看到高高的院墙和尖尖的房顶。
　　 终于来到姐姐租住的小院外，院门虚掩着，崔然并没有进去，她将行李箱放倒，坐在上面，手臂抱住双膝，将脸贴附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一夜，过得真难呀！她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二】
　　 小然，咱们要孩子吧！都结婚三年了，跟咱一起结婚的那些朋友呀同事呀，他们的孩子都会跑了。吕一哲把崔然搂在怀里，拨弄着她的头发，故意弄得她很痒。崔然也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不要，不要，二人世界多好。这样说着，她已经被吕一哲压在身下，她反抗着，情急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除非你妈不再说让我生孙子。
　　 听到崔然的话，吕一哲仿佛被冰水浇了一样，激情顿消，从崔然身上滑下来，然后翻身起床，一言不发朝卫生间走去。崔然则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她也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是呀，如果不是婆婆一直说她必须给吕家生个孙子，她又怎么会拒绝生育呢！
　　 小然呀，你喝这个吧，对门的儿媳妇就是喝了这个药汤生了一对孙子呢！婆婆说着端着一碗中药走了过来，崔然吓得连连后退，我不喝，我不喝……
　　 崔然，崔然，你咋在这儿坐着呀，你不是说今天下午到吗？怎么现在就到了，我还说去接你呢！
　　 突然，崔然被一阵摇晃和问询吵醒，她擦着满头的汗，睁开迷蒙的眼睛，仔细看了好一阵，才发现，是自己的姐夫宋志远。
　　 哦，没事，担心姐姐就提前来了。崔然说着，想站起来，却栽歪一下，又瘫坐在行李箱上。宋志远连忙扶住她，说，腿麻了，你休息一下！
　　 十分钟后，崔然和宋志远一起来到出租屋，她看到姐姐崔嫣还在酣睡，略微有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是呀，这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更何况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她付出得太多了，等待得也太久了。
　　 宋志远轻轻地将行李放到屋角，然后拉着崔然来到院子中做饭。
　　 这是一个很拥挤的院子。四面都是房子，除去正房是三间大房子，其它的三面都是六七平米的小屋，每间都单独出租。院子中间是露天的，有公用的水龙头和灶台，租房的租客可以在这里洗刷和做饭。
　　 宋志远麻利地在灶台旁的铁架子上找出属于他们的锅忙着做饭。熬小米粥，热馒头，并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上案板开始切菜。娴熟的刀工让崔然暗暗心虚，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呀，等宋志远走了，她和姐姐吃啥呀！
　　 很快，丝瓜炒鸡蛋、凉拌黄瓜、小米粥、馒头就做好了。崔然看到宋志远正蹑手蹑脚地进屋叫醒姐姐，然后服侍姐姐洗漱。姐姐现在只能卧床，什么都要在床上解决。
　　 看到崔然，崔嫣很意外。崔然赶忙解释说：想姐姐了，赶夜车来的，刚到。
　　 崔嫣想坐起来，但宋志远很快制止了她，崔嫣向着崔然歉意地笑了笑。崔然说，没事，我在认真学习呢，要不姐夫走了我不会照顾你。
　　 宋志远熟练地帮崔嫣擦脸、然后倒水让她刷牙，再帮她擦脸，擦手。完毕，拿一件睡衣披到崔嫣的肩上，又在她后背塞了两个大大的靠背垫，这才缓慢地扶起崔嫣。
　　 崔嫣也非常惬意地享受宋志远的照顾，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饭后，宋志远要走了，他不放心地向崔然介绍崔嫣一天的生活起居、饮食禁忌，以及附近的超市、菜市场。崔然生怕落下什么，一笔一划地记录在小本子上。
　　 宋志远走得非常不放心，但他真的没办法，单位已经催过很多次了，他的工作只有他能做，别人帮不了的。他已经放下一个多月了。他也知道小姨子什么都不会，可自己的母亲是农村的，出门就转向，丈母娘身体也不好，能来的只有她了，也只能相信她了。
　　 崔然当然知道宋志远的担心，她挤出一丝笑，向姐夫摆摆手说，放心，她是你媳妇，也是我亲姐呢！
　　 上午，崔嫣照例睡一下，崔然手脚笨拙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后站在小小的院子观察那些还很陌生的邻居们。
　　 这个院子除去房东，租住了五家人。崔嫣比较幸运，住的是正房截出来的一间，所以是向阳的，这是一号房；向东的两间，一间是房东的厨房，一间门紧锁着，仿佛没有人住，这是二号房；向西的两间是三号和四号房，都是住着夫妻俩，看样子，也是跟崔嫣一样的情况，都是妻子卧床，丈夫贴心照顾。向北的一间是五号房住着一个单身女性，她正在洗衣服，看着比崔然还要年轻几岁，让崔然摸不清她的来由，但因着很生疏，也没去问。
　　 年轻女孩旁边就是门洞，里面放着一些房东的杂物，当院上空横竖拉着几根铁丝，现在上面已经飘着晾晒的衣服，各色的衣服被深秋湛蓝的天空映衬着，呈现出一片盎然生机。
　　 这片平房不远处是B城很出名的一家医院，其中一个科全国有名，很多人都是慕名前来，这个科室主要负责做试管婴儿，帮助不孕夫妻实现生育梦想。
　　 因着这个医院，也因着试管婴儿手术的特殊性，附近的房子都被高价出租，崔嫣所住的院子就是其中之一，而崔嫣，还有这个院子中的其他租客都是同一个目的，来做试管婴儿，圆自己做父母的梦。
　　 崔嫣是幸运的，她第一次来做，就成功了，一个小小的胚胎，已经在她的腹中开始孕育。
　　 【三】
　　 说结婚三年的崔然不会做饭，也许很多人都不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崔然上班虽说是朝九晚五，但因为是私企，经常需要加班，而她的丈夫吕一哲则是普普通通的公务员，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也从不去应酬，所以，这做饭的任务就理所应当被吕一哲承担了起来。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吕一哲追求崔然时，崔然母亲郑重其事地说：崔然可不会做饭呀，你还是找一个灵巧一些的吧！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吕一哲当时满口承诺：没事，我来学，我保证一辈子都不让崔然做饭，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这也是吕一哲真正打动崔然的一句话，她在婚后一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吕一哲的照顾，偶尔也会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每次吕一哲都会抢过来不让她做，说一定要让她像个公主一样被宠爱着。他们和婆婆是分开居住的，婆婆和小姑子一家一起住，小姑子的丈夫是一个军人，常年不在家，所以，婆婆公公愿意和女儿一起住，并帮助照顾她的女儿。
　　 只有在去婆婆家时，崔然才必须下厨房，但因为笨手笨脚的，总是打破碗呀，熬糊粥呀，没少听婆婆唠叨。婆婆总是背着崔然教育吕一哲，你要教会你媳妇做饭呀，你总不能为她做一辈子饭呀。看到吕一哲总是憨憨地傻笑，婆婆自顾自地说：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傻儿子呀！
　　 婆婆虽然看崔然不顺眼，但她深知只有哄儿媳妇开心，她才愿意配合尝试她的各种偏方，帮吕家生一个胖孙子。所以即便婆婆心中有千般不满，她也从来不跟崔然翻脸，总是千方百计地哄，哄不成就逼，中药汤偏方啥的真是灌了不少，可崔然的肚子就是平平的，说什么也起不来，更不要说生孙子了，连孙女也见不到。
　　 婆婆哪里知道，因着对生儿子的恐怖，崔然一直在避孕。她太惧怕了，生怕生下女儿，而造成这个家庭的噩梦，她甚至无数次梦到，自己抱着女儿被婆婆轰出家门的情景。
　　 当崔然面对姐夫准备好的饭菜时，她真有点后悔没有好好学做饭，如果她会做饭，现在享福的就是自己的姐姐了。可怎么办呢？她真的不会，也必须做。
　　 崔嫣当然知道崔然不会，她轻唤崔然，然后一点点地告诉崔然怎么做，什么蔬菜怎么清洗，怎么切，什么火炒，炒多久，什么样子算熟……听着崔嫣这样说，崔然认真地写在本子上，频频点头，表示懂了，她不想露出畏难情绪，让姐姐着急。
　　 最后崔嫣说：难为你了，你只要煮熟了就行，我吃什么也吃不多。
　　 崔嫣一句话，弄得崔然很伤心，她们姐妹只差四岁，小时候总是争呀抢呀的，大一些后，一直互敬互让，从来没有红过脸。崔嫣有什么喜欢的自己舍不得用，但要给崔然就特别舍得。这些崔然都懂，现在正是自己回报姐姐的好时机，但她却力不从心，无从下手。
　　 看到那紫得发亮的茄子，崔然不得不佩服宋志远的细心，之前他都从来不做的事情，现在居然做得这么好，看来努力学习也是会有收获的。想到这里，崔然信心百倍，她准备做崔嫣爱吃的烧茄子。将茄子在水盆里冲洗和浸泡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切。切什么样子的呢？哎，随便吧！刀工不好的她，满把抓着刀，颤巍巍地切，好几次都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切好之后，放在菜案上，准备烧，这时，三号房的丈夫出来了，他看到崔然胡乱切茄子并把茄子放在案板上不管的笨拙样子，忍不住说：你要将茄子泡在水里呀！他是四川人，一口的四川话崔然真的听不懂，他反复说了三四遍她才知道说的什么，连忙把已经有点氧化变色的茄子浸泡到清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