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姥姥(选择征文·散文)
黄头发,几根根,到老吃点好东西。小时候,姥姥总是坐在炕头上,盘着腿,一只手往上提着眼皮一边这样对我说着。
小时候的我长着历历可数的几根黄头发,我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有多黄,皮肤有多白,只是记得每个见了我的大人都会说,看这闺女多白,看她的头发多黄。看她眼睛的颜色,和猫一样。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人是在夸我还是在嘲笑我,我就会把头使劲往下低,低到不能再低,小脸火一样的烧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几乎要哭出来。跑回家去就踮起脚跟对着家里唯一的一面圆镜子照着自己看,越看越觉得自己难看,细细的黄头发,白生生的脸,还有栗色的眼珠,这些和村里女孩子大相径庭的长相,让我很是自卑,看前院的香香,黑黑的眼珠,浓浓的眉,又黑又硬的头发被她娘扎了两个朝天椒,脖子上还每天系着一绺红布条,像极了上学的那些小学生。我羡慕死了,可自己不争气的头发无论怎样拼了命的往高处扎,还是那么软软的怂拉着,就像缺了水肥的庄稼苗,黄黄的,软软的,让人禁不住想锄掉它。可姥姥总是说我长得好看,黄头发是有福的相,将来是要做官太太的。
记忆中的姥姥经常一闲下来,就这么盘腿在炕头上坐着,两只尖尖的小脚分别在两条腿上穿插着。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整齐地绾成一个髻。眼皮怂拉着,盖住了眼睛, 姥姥看东西时,总是用一只手往上提着自己的眼皮,才能露出一只灰暗的眼珠来,听姥姥说,年轻的时候,姥爷走的早,为了生活,小脚的姥姥带着几个年长的舅舅开粉坊,磨粉,做粉条才能勉强度日,眼睛就是那时候让烟给熏坏的。
姥姥的一生是心酸的,也是勤劳的。她都那么老了,还每天早早起来扫地,抹桌子。看着姥姥那始终睁不开的眼皮,我总想为姥姥做点什么。记得我上二年级时,姥姥住在我家里。听说,我们村上的庙里住进了一位蛇精。蛇精是来修行的,也就是给凡人治病,等功德圆满后就成仙了。周围村里的人都来庙里向蛇娘娘求药。听说很是灵验。我也想去给姥姥求药,姥姥的眼睛天天疼,天天用娘种在门前的白菊花洗,也不抵事。
听说我要去给她求药,姥姥自然很是高兴。
姥姥,人家是要报上姓名的,你叫什么名字?去庙里打听回来的我问姥姥。
没有名字。姥姥说。
咋会没有名字?没有名字,人家神仙不给看病的。我着急的说。
你就说是张刘家十氏。沉默许久的姥姥终于说话。
这是个什么名字?我搞不懂。但我知道,张是娘的姓,姥爷家姓张。那么这刘家十氏一定就是姥姥的名字了。也许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问出什么好听的名字吧,于是,嘴里念叨着张刘家十氏这几个绕口的字,去到庙里点上香,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用黄纸叠成的小漏斗插在后面的香灰里,跪在那里祷告,不一会,就看到漏斗里好像有点灰色的粉末了,赶忙拿起,收好了,放进口袋,对着前面即将成为神仙的蛇精磕了头,尽管我看不到蛇精在哪里,只看到一张铺了红布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个剃光了毛的猪头和两只宰杀了的鸡。
神仙当然不能让凡人看到的。我这样想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这些都是村里年长的老婆婆教给我的,说求到药后不能回头,一回头,纸包里的药就被神仙收回去了。
高高兴兴又忐忑不安地跑回家,见到姥姥,掏出纸包打开来,果然里面有那么一点点灰色的“药末”,看到姥姥小心地用舌尖把“药”舔进嘴里。
姥姥,苦不苦。我问姥姥。
不苦,麻麻的。姥姥说。
我和姥姥都充满了希望,希望姥姥的眼睛不再疼,能看清楚东西。
但自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姥姥看东西时,还是得用手提着眼皮。
姥姥的一生有10个子女,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可我记忆中,只有四个舅舅和一个二姨还有我娘六个。姥爷早早的被日本人杀死了,他虽然不是共产党,也不是抗日英雄,只是因为日本人进了村,撞上了惊慌失措来不及逃跑的姥爷,就一刺刀下去,姥爷的肠子就流了一地……
可怜呐。每当说起这事,姥姥就耸拉着眼皮,核桃皮似的脸上有液体在蠕动。我坐在姥姥面前,用小手去触碰那液体,热热的,粘粘的。我就陪着姥姥一起悲伤。等她情绪刚好一点,我又缠着她讲“老黄”(姥姥嘴里的日本人)的故事。
那年,老黄来了。姥姥总是这么开头。
那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劳累饥饿了一年的人们终于闲下来,回到家里,包好了饺子,无论如何也要过个团圆年。可就在饺子准备下锅时,村里负责打更的老李头使劲地敲着铜锣喊着,日本人来了,大家赶快跑啊。
顿时,一家人慌作一团,大舅,二舅牵着驴,驴背上搭着小脚的姥姥和年幼的弟妹,往野地里跑去。
在蓖麻地里躲藏了三天三夜的姥姥一家和大多数村里的人一样,大气都不敢出,可姥姥最小的老生儿子“七的”,因为饥饿,老是哭叫,万一让日本人听到,蓖麻地里藏着的人的性命就全完了,姥姥就用没有奶水的奶子使劲赌着我七舅的嘴,七的终于不再哭喊了——他被姥姥闷死了。姥姥的嘴唇也被自己的牙咬破了,流出的血一滴滴滴在了身下的蓖麻地上……那是姥姥心里淌出的血。
“七的”很好看啊,他比你六舅还好看呢。多年以后,姥姥还是这么说。她的眼皮怂拉着,覆住了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姥姥的心一定是痛的,一个母亲,为了顾全大局,闷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的心里一定是懊悔不已的,但那是无奈中的不忍,不忍中的坚强啊。
日本人走了,疲惫的人们回到了村子里。村里已被洗劫一空,有来不及逃跑被杀死的妇女儿童的尸体,有被宰杀的鸡鸭猪狗的皮毛,还有被打破的锅碗瓢盆和被焚烧成漆黑一片的房屋。自然,姥姥家准备过年的饺子早被吃光了,仅有的一点粮食也被抢走了。人们在惶恐不安中度日如年,害怕老黄的再次光临。
我二舅就是在那时候落下了毛病,解放很多年后,只要半夜有一点动静,惊醒后的他,就跑到牲口圈里牵出驴,硬把姥姥抱在驴上,牵着驴就往村外跑,姥姥有时候不跟他跑,自己跳下来,他就自顾自的牵着驴跑了,跑了一晚上,天明时就又牵着驴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发癔症,时间久了,也就没人理会,反正天亮了,他是会回来的。
五舅为了吃饱肚子,当兵走了。 后来分配工作留在了省城,很少回来,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很小的时候,他带着老婆,三个女儿回来,他的大女儿和我同岁,她们都穿着很漂亮的花裙子,说着普通话。第二次就是在姥姥的葬礼上。省城离我们这里并不远,也就300多里路吧,可五舅在姥姥活着的时候,竟没有时间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娘。
我的大姨,也就是娘的大姐在结婚生下两个男孩子后就得月子病死了。她留下的两个男孩子,一个比我娘大一岁,一个比我娘小一岁。我曾经记得有个和我娘年龄相仿的男人来过我家几次,娘喊他二狗,她喊我娘小姨。
我没有见过大舅,姥姥闭口不谈此事。后来听娘说,大舅在29岁时死在了看守所里。那时候,三舅是受过伤的退役军人,他的腰上有碗口大的疤,说里面曾经有国民党打进去的子弹。三舅当时在周围的十里八村是很红的人物。一次,大舅在家吃饭时抱怨道,这啥世道啊,小日本打跑了,国民党也打败了,还是吃不饱啊。这话偏偏让一颗红心向着党的三舅听到了,三舅义正词严地斥责大舅是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兄弟俩争执起来,继而发展到动手。身材矮小的三舅被高大的大舅打的鼻青脸肿后,毅然来到公社人民政府,揭发了自己大哥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反动动向。大舅被五花大绑地送进了县里的看守所。因为他从小有哮喘的毛病,冬天的气候寒冷,再加上气急暴躁,竟然一口气没上来,死在了看守所里。
那时候大舅早已结婚,有了两个儿子。大舅死后,大妗子就带着小儿子改嫁给了附近村里一个放羊汉。7岁的大儿子留给了姥姥。听娘说,大妗子走的时候,哭天抹泪地,不像是去做新娘,而像是在送葬。好在,她嫁的那个放羊的男人虽然年龄大了点,但人老实憨厚,过去后,又生了一男两女,他们一直去看望姥姥,还一直和我们家走亲戚。三舅的义举害死了大舅,拆散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大舅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那个大表哥长大后一直和我三舅不相往来。
我还有个从未谋面的四舅,听娘说,小时候吃不饱,她就和四舅五舅出来讨饭,他们流浪到县城,没有碗,就把别人家放在茅房墙上的尿盆拿来讨饭,晚上再给人家放在茅房的墙上。不算偷,我们只是拿来用用,还会还回去,晚上人家要用的。 每当我说娘偷人家东西时,娘总是那么辩解着。
后来,四舅就走丢了,再也没有回来。可姥姥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万一小四要是回来了呢?多年来,姥姥睡觉从来不插门,她一直在等着她丢失的那个孩子回来。我记得姥姥80多岁那年,住在我们家里,和我睡在东屋的炕上,夜半,在外喝了酒的爹爹的叫门声惊醒了我和姥姥,那是已经头脑有些糊涂的姥姥麻利地披上衣服,嘴里一边叫着,孩儿回来哩,孩儿回来哩,一边下地跑向门去。我家的门上了暗插,姥姥是打不开的,她一边徒劳地使劲跩着门栓,一边急的哭出声来,孩啊,你在外边冷不冷啊,娘来啦,娘这就给你开门啊。看着姥姥因为着急来不急穿上鞋子的小脚在地上乱跺,我赶忙跑下去帮姥姥打开门,姥姥一把抱住夹带着雪花进屋的爹爹嚎啕大哭,孩儿啊,这多年你去哪了啊,让娘好想你啊,娘的儿啊,娘的肉啊……
听着姥姥的哭声,我和从西屋赶来的娘也禁不住跟着哭起来,我从来没有见姥姥这么哭过,姥姥是想她失去的几个孩子了。这些年来,一个女人,独自带着10个孩子,一路辛苦的走来,她的孩子一路走一路丢,有谁又能知道,姥姥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女人心里是如何的难过呢?又有谁能够体会到她坚强的外表下是如何流泪呢?她的泪流在了梦里,她的泪留进了心里。
姥姥的一生不容易。姥姥虽然是个不识一字的小脚女人,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她含辛茹苦地把自己的儿女们带大,不求回报,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好好活着,也许,这就是她最大的心愿吧。
姥姥很长寿,一直活到89岁。在她86岁时,还一个人跑了16里路到我家来看我娘,她说,小闺女好长时间不去了,来看看是咋的了。下午她又要颠着小脚跑回去,我和娘怎样也拦不住,姥姥说,岁数大了,不敢在女儿家住,万一有个好歹,给闺女落不是啊。
姥姥是89岁去世的。如今想起来,我感觉还是那么温暖。尽管我没有像姥姥说的那样,因为长了几根黄头发而做了官太太,但我还是记得姥姥的歌谣:黄头发,几根根,到老吃点好东西。我就等着,也许老了,真能吃到好东西呢。
姥姥的一生承载着太多的东西,让人动容。
唯有祝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问好老猫,愿你如姥姥的歌谣里说的那样——到老吃点好东西。哦,吃好多好东西哈!
姥姥,一个在悲苦中浸泡了一生的女人;风烛一般了,想的还是“万一有好歹,别给闺女落不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朴实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