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马一直独自呆在天台的角落里，落满灰尘，但是它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它知道，鸽子无论飞得多远，都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1
　　 高三的时候，林莞苓老是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个小学生模样，乖乖头、小书包小皮鞋红领巾。她坐在楼梯口等妈妈回来，不知不觉靠在书包上睡着了。睡梦中，她听到有鸽子“咕噜咕噜”叫唤的声音，醒来，离开书包，顺着声音，她来到了通向楼顶天台的那道有点生锈的绿色铁门前。推开门，有黄昏柔和的阳光照进来。
　　 天台四周高楼林立，反射着冰冷的光。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她看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屋顶的一角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有一只小木马，就藏在那些杂物中间，露出大半个身子。一只有着银灰色翅膀的白鸽子很安宁地站在小木马的背上，看样子像是在打瞌睡，又像是在和小木马说着什么悄悄话，林莞苓能感觉到它们的微笑。
　　 这个时候，林莞苓的头顶上响起了长长的鸽哨，抬头看到一群鸽子扑打着翅膀飞过。那只停在小木马身上的鸽子也抬起了它那小小的脑袋，看着天空上飞翔的鸽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微微张开翅膀……
　　
　　 2
　　 林莞苓也不相信，楚小方居然会给自己写情书。
　　 当他在学校门口那棵最大的榕树下把情书递给她的时候，她还很怀疑地看了看四周，以为是要给自己旁边的人。甚至确定是给自己的时候，她还木在那边等着他开口，说出自己某个好朋友的名字，她好转交。
　　 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尴尬，过了好一会。
　　 他说。给你的。
　　 她说。噢。
　　 然后他又转身跑到球场上去了。跑远了，又回过头来，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林莞苓的脸一下就红了。这还是第一次有男生给自己写情书。而且还是楚小方。
　　 他是这个学校有名的校草，不过人长得好，名声却不好。是个人人头疼的问题学生，还因为打架被退学，后来托了很大的关系才回到学校来，算是留了一级，变成林莞苓的隔壁班同学。
　　 她有点心慌意乱地把情书放进书包里，快回到家的时候，她又拐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打开书包，把情书夹进一个本子里。
　　 这个晚上做作业的时候，林莞苓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感觉，不时去瞄放在面前的那个书包。总觉得那个本子里好像会有什么小怪物会跳出来咬她一口一样。也有可能，是个很可爱的小怪物也不一定哦。这么想的时候，林莞苓就忍不住偷偷微笑。后来，她还是忍不住把那个本子抽出来，用左手臂压着，才能认真去写作业。
　　 直到妈妈睡觉了，她才偷偷爬起来，打开台灯，把那封信从本子里抽了出来。
　　 忍了半天也不敢拆开。这也难怪，她还只是个高二的学生，17岁的豆蔻年华。平常对爱情只是处于幻想状态，现在一下子有人给自己写情书了，难免有些忐忑。
　　 明明是期待的，又为什么忐忑，自己也说不上来。就好像，楚小方明明长得那么阳光，却又表现得那么糟糕，是一个道理。
　　 脑海里的那个楚小方一会像个小王子，一会又像个大流氓。他会站在阳台上很开心地和朋友们聊天，回过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有个不深不浅的小酒窝，眼眸里落着明媚的阳光。他又会一下掀掉别人的桌子，眼神凶狠让人害怕。他曾是篮球队的主力却会和教练吵架以及殴打对方对他恶意犯规的球员。他是百米冠军却只在追打人的时候跑得最积极。他是单车社里骑得最快的，别人都到终点的时候却找不到他，等了半天回去的时候有人看到他出现在路边的游戏机店和桌球室里……反正，说也说不过来。
　　
　　 3
　　 国庆节。学校的合唱比赛。
　　 林莞苓相貌平凡，但是有一副好嗓子，从小就在唱诗班里。她被安排做了年段合唱团的领唱。
　　 对于台下那些青春躁动期的男生们来说。台上女生们都穿着一件白衬衫，方格子裙白袜子黑皮鞋，系着一个粉色的领结，化着舞台妆，再好看的人，站在那么一大群人里，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多么显眼。
　　 但是林莞苓不一样。身边的人都保持沉默，她开始唱歌的时候，所有在人群里寻找“美丽的女孩”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转到她的身上。
　　 她就像是一棵初生的小树一样，不张扬，却坚定静美。舒缓而不可阻碍地生长。
　　 即使唱的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楚小方原本一直吊儿郎当地站在台下，想着怎么捉弄身边的同学，但是这个时候，他也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他被这个女孩给吸引了。
　　 他内心里潜藏的某种美好柔软被林莞苓无意中给触及了。
　　 是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些神秘的按纽。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不小心给按到，可是一旦按到，那些情感的阀门就会在瞬间打开，流遍全身。
　　 他，楚小方觉得，林莞苓就是这个按到了他身上的按纽的女孩，他喜欢她，想和她做朋友。
　　 林莞苓抱着小熊枕头靠在床头看着楚小方写给自己的信。他的字体虽然笨拙，也有几个错别字，但是描述得还是挺详细的，让林莞苓都能感觉到当时的情景。
　　 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愿意的话，给我回信吧。
　　 林莞苓很久没有像这个晚上这样，辗转反侧了。
　　 就在林莞苓还犹豫不决地想着要不要给楚小方回信，该怎么回信，回了信要怎么给他的时候。他的第二封情书又来了，这次写得很简单。
　　 周末我在大榕树那边等你，不见不散。
　　 虽然词语老套，但是就因为“不见不散”这四个字，让林莞苓觉得自己必须得去。
　　
　　 4
　　 同学们突然发现，楚小方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肆意发脾气，也不再逃学迟到，虽然上课还是会发呆，却不像以前那样趴在桌上睡觉或捉弄周边的同学。
　　 很快，关于楚小方正在谈恋爱的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有的说是初中部的那个校花。有的说是同年级的那个家里最有钱的许珊珊。也有的说是楚小方以前的同班同学，学校的大姐大，高三〈3〉班的林若芸。
　　 不过最后被大家知道是林莞苓的时候，谁也不能相信和接受。
　　 那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学校的广播里在叫：高二〈2〉班楚小方，高二〈3〉班林莞苓，你们马上来教务处。高二〈2〉班楚小方，高二〈3〉班林莞苓，你们马上来教务处。
　　 当教务处主任把楚小方写给林莞苓的信扔在他们面前，并要林莞苓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一切都是楚小方的错的时候。林莞苓就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信任和长达四年的友情。
　　 林莞苓很平静地和教务处主任说。是我愿意和他交往的，他没有强迫我。
　　 然后，是教务处主任气急败坏的脸色和恶毒的语言，两个人就那样被罚站在操场上的国旗下，同学们都围在窗口看着他们，并指指点点。
　　 楚小方倒是很开心的样子，还一直微笑地看着林莞苓。
　　 林莞苓开始的时候，表情很复杂，委屈、生气、羞愧统统都夹杂在一起。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放松了下来。她抬着头，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蓝天下飘扬的五星红旗。一脸平静，又像那一棵初生的小树了。
　　 楚小方忍不住说。嘿，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我和你在谈恋爱了。
　　 林莞苓也不看他，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很喜欢你，长得也好看。要不，你们做朋友吧。
　　 林莞苓感觉到这个好朋友就在那群挤在窗口前看他们的同学的后面，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坐着的。是啊，她这个时候怎么好意思看自己像一个不要脸的坏女生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指指点点呢。
　　 只有她知道林莞苓和楚小方写信的事，只有她知道林莞苓把楚小方写的情书都放在学校后面小树林里那个隐秘的树洞里。她在知道楚小方和林莞苓通情书后就再也没找她说过话了。
　　 刚才林莞苓的表情那么复杂就是在想。她把信交给教务处主任，难道以为我会因为害怕而不和楚小方交往。我会以为是楚小方耍的小手腕，为的是让全校人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或者楚小方会以为是我不想和他交往而主动把信交给了教务处主任？
　　 很傻很天真。
　　
　　 5
　　 楚小方侧着脸看着林莞苓，通信这么久，他还没这么近地和她站在一起这么久，甚至都能感觉到她轻柔的呼吸。
　　 她眯着眼睛，抬着头的样子，让他觉得，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一般。
　　 楚小方突然就拉过林莞苓的手，不顾学校保安的阻拦，骑上一直没上过锁随意靠在某棵树旁的单车，载着林莞苓离开了学校，
　　 楚小方身子微微前弓着身子，蹬得飞快，林莞苓只好紧紧抓住了他的坐垫。他们在小树林尽头拐个弯后，就把跑出来追他们的保安给甩掉了。
　　 楚小方渐渐放慢了速度，坐回到了坐垫上，依旧不回头，径直往前骑去。林莞苓抽回手，抓住他飘扬起的衬衫衣摆。
　　 林莞苓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但是她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过。她只是从后面微微探头看着楚小方的侧脸。微卷的刘海轻轻拂着光洁的额头，好看的轮廓就一直起伏到隆起的喉结下去，柔嫩的毛须在阳光里泛出清淡的光芒。
　　 她想起自己一直藏在抽屉里的那张相片来。
　　 楚小方在穿过了一条悠长的小巷后停了下来，让林莞苓下车后，把单车往墙上一靠，带着她进了一个院子。
　　 这里居然是一个旱冰场，因为还是上课时间，有一个中年妇女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看得出楚小方对这里很熟，他问好林莞苓的鞋子号码后，摇醒那个中年妇女，拿了两双旱冰鞋。也是很古老的那种，四个红色的轮子，直接用绳子绑在鞋子上，倒也卫生。
　　 楚小方很快就跑上水泥地里去，滑完一圈之后，看到林莞苓连绳子也不懂怎么绑，就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然后蹲下来，很认真地帮她绑。
　　 林莞苓看着他低着头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然后又抬头打量着这个旱冰场，只是一个圆形的水泥场，四周挂着一些小彩灯，墙头上有一蔟很茂密的三角梅。水泥旱冰场的正中间还长着一棵木棉树，在树干处围上泡漠防止人撞上，枝桠上也挂着小彩灯从空中向四周延开和墙壁上的那些连在了一起。
　　 林莞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还没滑过冰呢。
　　 楚小方放开她，又自己滑了出去。
　　 林莞苓就那样站着，看这楚小方忽远忽近地滑着，觉得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在广场上溜冰，就吵了也要去，还被妈妈打了一顿。当时她就开始恨爸爸，如果他还在，一定会带自己去的。
　　 林莞苓咬咬牙，尝试着向前走了一小步，摇摇晃晃，总算又站住了，再一小步，再一小步。不小心太大步了，一下控制不住重心，“啪”的一下，直接坐在了地上。
　　 楚小方赶紧过来，想扶她起来。不过林莞苓却坐在那里，看着楚小方，突然就号啕大哭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连那个还在睡觉的中年妇女也被吵醒了。
　　 她所有的委屈终于在这个时候都爆发了出来。这些委屈不知道是从被叫到教导处开始，还是已经积累了好多年。反正，她身上的某个按钮也被楚小方不小心给触到了。开始的时候是很多互相冲突的激烈的抗拒情绪，转换成泪水和哭声，在寻找到共同的出口之后归为一处，然后慢慢平缓下来，变成一条温暖的小河舒缓流淌。林莞苓搂着楚小方的肩头轻声抽泣。
　　 楚小方把她轻轻拉起，然后牵过她的小手。
　　 相信我。我再也不会让你摔倒了。
　　
　　 6
　　 那天，所有的小彩灯亮起来的时候，楚小方带她去吃冰激凌，去广场上看了一会露天电影，然后送她回家。
　　 她在后面搂着他的腰在半路上睡着了。
　　 林莞苓在社区前和楚小方轻轻摇手说再见。等她爬上六楼的时候，还看到他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回头的傻样子，忍不住就想笑。
　　 她很小心地拿出钥匙开门。
　　 等她溜进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你们老师打电话给我了。
　　 林莞苓不敢看妈妈。
　　 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林莞苓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听说他是个坏学生，就是比较容易讨你们这样的小女生喜欢。听妈妈的话，好看的男人不可靠。他只是一时好玩，很容易就会伤害到你了。你要好好念书，自己有能力了，谁也伤害不到你。不要像妈妈这样，要去菜市场摆摊子，风吹日晒老得快，也难怪你爸爸，他有文化，长得也好，自然会有狐狸精来勾引他。
　　 林莞苓抓住妈妈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在最初半年多的咒骂和发疯地到处找他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提起过爸爸了。
　　 她轻轻抚摸着妈妈的手，掌心有点开裂，也有很厚的一层茧子了。她低头钻进妈妈的怀抱。
　　 晚上我们一起睡好么，妈妈。
　　 第二天醒来，妈妈又早早去了市场。
　　 她在家门口站了很久，才想起来，每天来接她一起去上学的好朋友，再也不会来了。延续了4年的习惯，说消失就消失了，真有些惆怅。
　　 她一个人沿着高高的围墙慢慢地走，路过一个红绿灯，路过一排树两只野猫，路过几个小店，然后她看到了楚小方，一只脚踩着车子，一只脚立在地上，在一棵树下看着她笑。
　　 她跳上他的车说。驾。
　　 我又不是白马。楚小方假装委屈地说。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就像你这么罗嗦。
　　 我是罗嗦的王子。
　　 你才不是。
　　 我是王子，找到了我的公主。
　　 王子要娶的不一定是公主，但是公主要嫁的一定是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