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在一个风雪肆掠的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有歌声传进我的耳朵，夹带着风雪的呼啸，铿锵有力。那是我不曾听过的词句，里面有北冥二字。
　　 我缓缓睁开眼，看到屋顶暖黄的灯光，有些茫然。于是我起身，顾不上穿枕侧的裘衣，就往外跑去，不曾惊动任何人。
　　 无妄城的风雪终年不止，我在没有生命气息的街道中穿梭，在房顶与房顶之间起落，寻找着歌声的源头。
　　 你就是魔族？一个声音从屋檐之下传来。
　　 我停下身，立在房顶向下望。
　　 那男子一身蓝色长袍，襟口细致地绣着朵朵祥云。一头黑发随意披在他的胸前，小小的翠玉挂在额头正中间。他说话的时候微眯着眼，看着我的同时，左手的玉笛仍然有节奏的敲打着地面。然后他用右手拍了拍身旁的台阶，示意我下去。
　　 我停在他身前，没有坐过去，他温和地笑着，继续唱着之前的歌，一样的词，一样的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过了很久，他喃喃道，原来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盯着他的黑瞳，问他，鲲是什么样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掉落在我肩头厚重的积雪，将我拉到他身边坐下，只是一个屋檐，却遮挡了飘散的雪花。
　　 这一夜，风雪呼啸，而我一夜未眠。
　　 （二）
　　 北冥幽都，魔族聚集之地，由东西南北四大都府联合镇守。北方无妄城，南方幽冥殿，东方拘魂禁，西方修罗臧。
　　 四大都府，七名都侯，这样的格局，千万年来从未被打破。
　　 我是北阴，生在无妄之城，北冥幽都疆域最为辽阔的都府。从未露过面的幽都冥王在梦里对我说，只要你不离开无妄城，你将得到永生。
　　 我沉默地看着周身黑暗只有一对眼睛发着幽蓝微光的幽都王，点了点头。我甚至不曾向他询问我的父母是谁，或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将会知道的，我一直这样想，从我出生开始。
　　 而我太相信我的自以为了。
　　 无妄城疆域辽阔，可是人烟稀少。整个都城，除了我向下征来的百余名侍者，再也没有其他魔族了。以我的都府向外扩散，百里之径，是整个无妄城最寒冷的地方，就连生活在无妄城周边的魔族，都没法在这个范围内生活上五年。
　　 没人知道我的孤独感是从什么时候生成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于是我将我的都府之内，置满了温暖的魔火，整个殿堂，在我的结界之内，都是温暖的。然后我向下征集了百余名侍者，活在我的眼皮之下，活在我能感知到的任何角落。
　　 可是，仍然在消失，他们的生命，仍然会在某一天突然逝去。于是无妄城的所有魔族，越发畏惧我的存在。
　　 幽都冥王说，只要我不离开无妄城，我将得到永生。
　　 而永生的含义，无非就是千万年的孤独变作最终的绝望。
　　 我这开始体会到，我出生的真正意义。
　　 （三）
　　 离央说，北冥疆土辽阔无边，而我不过是想栖身一隅，安静度日罢了。
　　 那一年他背着我，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厚重的积雪没至膝盖，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他偶尔伸手为我整理盖住手臂的裘衣，总是害怕风雪伤害到我羸弱的身体，却又总是在摸到我冰凉的皮肤时微微叹息。
　　 很多时候他都这样问我，你的身体一直这样冷，很难受吧？
　　 而我总是安静地盯着他眼睛，晃动着长着一对小角的小脑袋，将小手放在他温暖的手掌心。
　　 离央是人类，是个误闯魔族的人类。他说他去过魔族的三个地方，东方的拘魂禁，南边的幽冥殿，再一个，就是这里——北方的无妄城。
　　 他没有告诉过我，他是如何从拘魂禁和幽冥殿走出来的，他不说，我便不问。
　　 我只知道，他很温暖，和可以制造出的魔火不一样，是骨子里的温暖。
　　 就这样行走了一个月，我们终于走出了那座雪城。
　　 那一天离央将我抱至身前，然后用手指着前方的一个村落，说，小七，那里就是有鱼村。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离央说要带我去个温暖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有鱼村。
　　 那时，有鱼村给我唯一的印象——没有雪。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可以没有雪的。
　　 我咧了咧嘴，想要笑一下，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我转身拉住离央垂在身侧的右手，仰着脑袋对离央说，我们走吧。
　　 （四）
　　 我在有鱼村并不受欢迎，和我差不多身高的孩子，总是在接近我之后又惊讶地退开。他们苍白着一张小脸哆嗦着逃开，渐渐地谣言在村子里传开。
　　 他们说我没有生命气息，是遭到了冥王的诅咒，说我周围寒气弥漫，只要靠近我就会被冻坏心脏。
　　 我逐渐被排挤到大家的圈子之外。
　　 于是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和之前一样无趣，唯一的爱好不过是由巡视城郭变成了注视离央忙碌的身影和睡觉。我再没有离开过现在所居住的房子，也越来越嗜睡，清醒的时间，我都会跳上房顶，到处寻找离央身影出现的地方。
　　 我想，这样平静过下去或许也是一样的。离央没有告诉我那些传言，他一如既往地按时回家为我做饭，然后在晚上抱着我沉沉入睡。
　　 他从不畏惧我身体的寒冷。
　　 可是，村子里的死亡人数逐渐增多。
　　 有着各种颜色的头发的魔族小孩子总是在我跳上房顶之后聚集在我们屋子下面，边抬头看我边在下方细细碎碎地讨论。
　　 终于有一天，一个火红头发的魔族少女抬头问我，村子里的人是不是你害死的？
　　 我默然地看着她那与她头发一个颜色的眼睛，半响才吐出一句话，原来你们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是一个样子的。然后我伸出右手，摸上了自己的瞳仁，我知道，这是黑色的，和离央的瞳仁一个颜色。而我的头发，和久违的无妄城的冰雪一样，雪白一片。
　　 啊……尖叫声响在那群孩子堆里，然后我看到他们惊恐地逃开，在我将手放下来后。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逃开时的样子，轻松一跳，稳稳落在地面，然后我在屋前放着的水缸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雪白的头发，小小的角，除了一黑一白的瞳仁，和他们也没多大的差别。我无辜地眨眨眼睛，看着逐渐恢复黑色的右眼发呆。
　　 以前的眼睛，原来也和我头发一个颜色吗？
　　 （五）
　　 年迈的老村长迈着缓慢的步子来到我的面前，我紧紧拉住离央的右手，而离央却只是温和的笑着用左手的玉笛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从没对离央说起过，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他拉着我的时候，总是右手拉着左手握笛，而他在帮助村民的时候，总是双手齐用而将玉笛插在身后。
　　 大概也就一个月，不会太久。村长说着，声音坚定。
　　 说是修罗臧兹戾侯西篾突然发兵进犯拘魂禁，拘魂禁周边多数村落遭到袭击，暮敛侯东斛征遣各村丁壮前往抵御。有鱼村归属拘魂禁，理应接受东斛的调遣。可是，有鱼村的青年却在最近一段时间频繁死亡或失踪，人数的不足，是会遭到上面惩罚的。可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离央这个人类去支援才对。
　　 我上前一步，想要问清楚，离央却是按住我的肩头，轻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一如既往地微眯着眼，只是左手将玉笛握得更紧了些。我看着他，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离央走了，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随着有鱼村的大批魔族青年，一同去了战场。那一天，他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着的蓝色长袍，而我穿上了放在箱底的裘衣，在那片阳光下，在有鱼村所有送别的村民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在阳光下向他挥手，直到他再也看不到。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他不会回来了。
　　 （六）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有鱼村的村民将我捆绑在烈焰台，想要用魔火烧死我。然后我就看到漫天的大雪飘洒而下，顷刻间封闭山川河流。
　　 所有人都死了，他们的元魂之珠升上天空，在一片风雪中尽数涌进我的身体。
　　 我木讷地看着在漫天风雪之中行来的男子，他一身火红的衣服仿佛要将所有冰雪融化。
　　 由冰雪幻化而生的你，果然是得到了永生。他说着，一弹指，小小的火苗将我身上的绳索燃烧殆尽。
　　 东方的象征是太阳，太阳，是灼热的。
　　 他们不是你的子民吗，东斛殿下？我环顾四周，对着面前的男人说。我没见过他，却能一口喊出他的名字。
　　 可是，支撑整个北冥的，却是疆域辽阔的无妄城。他朝我行跪拜之礼，我这才想起，与最年轻的三侯相比，我要年长九百岁。幽都冥王让我送你回去，再迟，可能整个北冥都会动荡。
　　 而我最后看了一眼埋在大雪里的有鱼村，淡淡地问道，他们，死了？
　　 东斛点点头。
　　 没有谁，能战胜冥王的。即使，他们吸食了你的元魂珠。
　　 （七）
　　 我遣散了都府中所有的侍者，日日提着一盏孤灯在无妄城中巡视。偶尔会停下来，站在一处房檐下发呆。
　　 偶尔一次听侍者们私下闲聊，谈到了兹戾侯西篾和南珺侯离央，他们在讨论谁更厉害，最后争论不休。
　　 那时一个提灯的侍女说，我记得南珺侯本是凡人，是被幽都王赐了魔族元魂珠才得以在北冥存活的。说是兹戾侯将自身元魂珠植入南珺侯体内，吸食掉了南珺侯的元魂珠后控制了南珺侯的身体。
　　 一言出，四下皆静。
　　 任何的争论，都抵不过事实。
　　 我站在风雪中，轻声地问，权势，比什么都重要吗？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回答我了。
　　 那个男人曾在这片房檐下轻声呢喃，原来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也曾在这里问我，我是离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七。我叫小七。因为我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第七人。我轻轻地回答，像是在给他迟来的解释。
　　 然后我提着灯转身离开，在风雪中轻声唱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