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莲花爱花，恨荷信徒，偏爱兰，冷落了莲斜风细雨，雏燕归巢。
　　 一个俊秀的男孩从身边跑过，头上顶着翠绿的团扇。九岁，便有了爱慕之心，我自己都觉得羞耻，也许让我更难为情的是手中的一把破伞，伞架断了三根在同一侧，雨水顺着耷拉下来的伞布，已经将半个身子淋了个透。“什么伞啊这是！”男孩回过身看着，被另一个男孩打翻了伞，笑个不停，雨点越来越大，二人包紧了头顶，飞跑而去。
　　 脸上烫的火辣，雨水是那么冰，刚触及到肌肤便被蒸干了。风也在与我做对，毫不留情地把伞刮到了水沟里，淌着泥水，捡回了伞，可是他已经失去了保护我的资格。自作孽的报应来的很快，我剥夺了伞的权利，雨剥夺了我的权利——健康。
　　 第二日，我被送到了隔壁村的一家诊所，不喜欢那里，医生很凶，药也苦，打针更比其他地方疼。可不知为什么这里的病人却比其他诊所里的多，长长的队，都是大人，小孩围在院子里打闹，没有半点病人的样子。院长的右侧有长长的垄，上面开满了只有在学校里才能见到的花，垄尾有一口大缸，可装的下五六个九岁的小孩。
　　 我羞涩地凑过去，是荷，满满一缸的绿扇，就是他托在头上的那种，有一朵花开的正盛，另一朵则只是个花苞。有些失望，是纯白色的，我记得在姐姐的一本书上是银粉色的。白色，在九岁的眼里只有单调，没有圣洁。我伸手去抖荷叶上的水珠，却又不忍它全如珍珠般落入水中，便画圆似的让它在荷叶上滚动，荷叶长得很好，厚厚的，干净，圆润，每一个脉络都清晰可见。
　　 “过去！谁家的孩子”粗暴的声音，让我的手失去了平衡，荷叶上所有的水全都倒在了缸里，两条不够漂亮的金鱼，被水泡打的游去了旁边。“这谁家的孩子，怎么不看好啊”她是这个院子的女主人，医生的妻子。一手拿着被折断的荷苞，一手扯着孩子，在队伍中寻找他的父母。她对待那朵荷苞，显然比孩子温柔的多，离着两米，直接把孩子推了过去“你看……”
　　 家长也不道歉，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许再去弄了”，她走到水缸前赶走了所有的孩子，我再看看院子，竟是一地的水，荷叶，和带着脚印的花瓣。母亲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中间不乏有插队的嫌疑，我尽量不去看不去想，对于自己不够认同的事，自小便知道逃避，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妈妈把我拉到面前，那时我像极了一件什物被推到那个“坏人”的手里，听诊器上的污渍让人畏而远之，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旧的缘故，而不是真的脏。咯吱窝夹着体温计，很是小心，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这个外来物上，生怕它突然就碎了。
　　 医生很凶，母亲让我叫他大伯，说叫了他就会给甜甜的，糖一样的药吃，母亲是个骗子，大伯也是，药很苦，我被捏着鼻子灌下去，又被逼着喝下一大碗的开水，想吐也不再能吐出来，打了针，很痛，没有哭，因为不被允许，母亲不严厉，却比严厉的母亲更难让人难以拒绝，难以招架。而最重要的是，当眼泪就快掉落的时候，那个男孩也进来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为一个男孩咽下了泪水，至今记忆犹新。
　　 面对心仪的人，怎么忍心用红红的眼睛去注视？那是不够尊重的深情！头尽量低到他看不的地方，母亲礼貌的与他父亲问了好，便带着我匆匆离去“他不是你同学吗？那个叔叔你认识吗？”“认识”“既然认识也不叫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在家我是怎么教你的？……”
　　 母亲一口气说了很多，对于她的说教，现在一想起来，全身竟然还是紧绷的，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心疼我生病的缘故，也许是我“嗯，知道了，好”的乖顺，母亲才闭口不言。自那之后，经常看到他请假，每一次不是他母亲就是他父亲过来跟老师说，一开始，一个星期请一次，后来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他的桌子消失在教室中，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年龄，爱一个人还没有能力以及勇气去探知他的一切。
　　 学期末，我知道了在当时看来比天还大的一件事，“杨杨得白血病了，你知道吗？”母亲略带同情地说“之前在你大伯家看了好久，后来他实在治不了，就让他到县里去，一查，竟然是白血病。真可怜啊！”
　　 那小孩长得又好看，每次见到我都很有礼貌，叫我阿姨……”上学的路上，我故意绕道从大伯的门口经过，一连一个月，当时只是想能在那里遇到，可惜直到放假也没能如愿。之后的消息，大都是从母亲那听来的，他住进了医院，最新检查又说不是白血病，今天说是缺血，明儿个又说是骨髓问题，像是一个迷，没有人清楚医学上那复杂的分类。
　　 那是我上初中后第一次回家，母亲说杨杨回来了，骨瘦嶙峋，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见到她还知道叫她，母亲又是满满一杯的同情。而陪伴我的则是那缸几年不曾改变的水荷，大伯老了许多，也和蔼了，扎针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疼，听说我在学校-成绩不错时，给了我一颗漂亮的药丸，是甜的……临走时送了我一朵花，那是她妻子摘下准备插在客厅的。他错猜了我的心，其实，我看了那片荷叶已经很久了。回到学校我就把花给分尸了，摘下每一片花瓣夹在笔记本中，十几年后，幽香依然。
　　 初中读完，高中，大学，就业……期间我没有回过家，父母搬到了外省，我也只能随他们而居，大学时，隔壁便是农大，因为喜好里面的自然风情，便经常去偷风景，路上会经过一片荷田，听说是植物系种下的，那时有一种情节，永远不会在荷花绽放的时候去欣赏。喜爱一池的青翠，成片成片的荷叶相互重叠，紧锁着水下的另一种城池，另一种多姿。
　　 二十四岁了，父母催促着结婚，于是赶回家打理房子的事宜。没有了曲折蜿蜒的小路，门前门后全是平整的水泥大道，每走一辆车便会尘土飞扬，十几年的光阴，路变了，人也变了，就连爱也变了……
　　 在结婚之前我想做点什么，为祭奠那还没得到就失去的爱情，还是十几年来相思与疑惑？总之，我还是应该收拾一颗回忆的心去凭吊一下的。
　　 夕阳洒在田边的小河上，老柳树长出了新的叶子，这是我回家唯一觉得庆幸的事。
　　 “哎！米卡……”我闻声寻找着，终于在河底找到了声源。是他，竟然是他，干瘦的身体，扛着一把斧头，正用力地向我这面攀爬，底下有他砍断的树根，被夕阳照的闪亮。这是我期待的吗？他比九岁的时候温和了许多，况且这次也没有嘲笑我，为什么我的心竟然连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呢？
　　 “杨杨，你回去让你媳妇挤点奶给我吧，我们家小孩受惊了，我这又没奶水”说着那个女人竟大庭广众的揉了一下自己的胸部。不是逃避而是逃离，我识趣儿地说还要忙，便快步离开。后面是一条小路，当年我就是从这里绕到医生大伯家的，先穿过长满刺的长长田埂，再越过十多米宽的大水沟，没水时翻过去便是，有水时便只能骑着横在两边的树上，慢慢的往前移动。这次没有那么困难，不远处新开了一条“人行道”可以直接到村子里。
　　 “米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嗯，回来好几天了”嘴总是比大脑快，我努力回忆这张面孔，与她重合的部分不过是零星碎片，但这已经足够我们接下来的交谈。“怎么了这里？”我指着挂满白布的几家人问“我大伯走了”“是那个医生大伯吗？”我激动地竟然在村子里说了普通话，她愣了一下转而小声说“是啊！都已经好久了，今天才刚下葬。”我请求她带我进去看看，停放棺木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打扫，阿姨拿出酒席上没吃完的果品递过来，是大伯的妻子，眼睛红的像一只兔子，放下东西就离开了。
　　 我拿着果品故意走到院子里，发现那只大缸不见了“我记得这儿不是有个缸的吗？”“什么缸？”“就是养荷花和金鱼的缸啊！”话说出口，心里一阵发虚，总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哦？你说那个啊！早就没了！有一次大伯家里修整房子被施工的人不小心打烂了！”
　　 “那花呢？”
　　 “肯定死了呗”
　　 天已经很暗了，阿姨留我吃晚饭，我婉言谢绝后，沿着来时的路匆匆离开。我害怕，害怕大伯的灵魂会跟着我走，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所以每走几步就转身看一眼。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仿佛收走了所有的恶魔，我凭着记忆来到大伯的墓前，本想放上一朵莲花回赠，可是寻遍所有的河流要么改道要么早就干枯，别说莲花，就连水草的影子都难以寻觅。
　　 回到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的笔记本，在多年潮湿的酣睡后花瓣又黄又干，没有绢袋，找来一张报纸小心地包好，折回墓地。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竟然效仿别人葬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是啊！何处呢？
　　 回到工作的地方，佛前的墨兰开的正盛，虽有诸多徘徊，究竟还是碾冰为土换上了一盏莲，相公说我狠心，我只说“不是我狠心，只不过是让她们回到了本来的地方。”月明星稀，佛堂花影婆娑，香炉还冒着青烟，望一眼，便犹如前世今生，看着身边熟睡的爱人，微笑竟印在了花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