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东冉再次来到这座阔别了五年的城市，城市并无过大的变化，只是街角的咖啡店消失了。天空依然如往常一般飘着如柳絮一般的雪花。她所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市只能看见柳絮，那里的人们将柳絮比喻成雪花。她扬起脸颊，让雪花落在脸颊融化，像是眼泪滑过时的瘙痒。
　　 之所以喜欢一座城市，是因为这座城市里有一个自己思念的人。东冉想起这句话，她知道她无语辩驳，因为这句话相对于她来说是正确的。她缓慢地从平中路一直往十字街走去，路上的行人看着这个神情淡漠的女孩觉得惊异，但是谁能理解一个五年未回家的女子的心情呢？在过天桥时她站在天桥中间，使劲的喊着那句他们曾经呼喊过的誓言，人们对她的举动指指点点。东冉对此完全不理不问，扶着栏杆只顾喊出自己憋在心里五年的那句话，然而，现在喊出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她缓慢地离开，然后曾经的点点滴滴串联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七年前，东冉只有十六岁，由于不爱学习的缘故，她进入了被人们称为‘婚介所’的垃圾学校。随意的选择了一个专业，那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就是被取笑也要坚持下去。
　　 她选择了住校是因为不想看见奶奶与母亲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她所在的宿舍在整座宿舍楼的最偏僻处，昏暗的灯光难以照到的阴暗角落。大多数女孩不愿意住那间宿舍，所以宿舍只有东冉与一个叫做李倩的女孩。
　　 李倩不爱说话，在东冉进入宿舍的时候只说过一句‘你好’之后东冉便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任何言辞。他们在同一班级，东冉坐在教室左下方的最后一排。李倩坐在右下方的最后一排。东冉发现李倩极爱睡觉，一天六节课基本上都在睡觉。但是晚上李倩却不爱睡觉。她的脸被电脑细小的光芒所笼罩，有时候东冉在夜晚醒来还可以听见键盘发出的噼啪声。班上的学生几乎都处于热恋中，除了东冉与李倩之外。东冉喜欢绘画，总是在上课的时候专心致志的画画，她有另一个世界。
　　 那时，班上的女孩都喜欢化妆，仿佛不化妆的女孩在他们眼里是怪物似的。东冉有时候也化妆，但是只是在夜晚睡觉的时候。然而东冉从未见过李倩化妆。
　　 在学校的日子几乎是苍白的，整日画画，她的眼中除了黑白色还是黑白色。是在一天，她看见被李倩放在床角的杂志，随意的翻开发现被李倩画出很多圈的文章。出于好奇，她阅读了那篇文章。文章大致意思叙述的是几个误进入魔法世界的少年因为私心与欲望而互相怀疑，最后因为想要生存而联系在一起共同寻找出口的文章。作者是小荷叶，文章是连载的。她觉得好奇，李冉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杂志呢？而在那以后，东冉的漫画中出现了几个少年，但是东冉总是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她笔底的少年没有灵魂了，像是行尸走肉。
　　 东冉开始刻意靠近李倩，她想李倩应该也拥有一片自己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单纯的容不下一丝杂质。
　　 是在一个落日的黄昏，东冉从十字街往回走的路上看见装作乞丐的李倩，她觉得好奇然后过去，看清李倩的脸上被灰涂得像是三岁孩童刚刚玩耍回来一般。她发现李倩看见了她，但是李倩的眼中并无羞愧，按常理来说，李倩应该羞愧难当才是。但是东冉在李倩的脸上没有发现一丝的害羞，倒是李倩盯着东冉的眼睛让东冉着实害羞了一下。
　　 东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忽然听见背后李倩细小的声音，“你能等等我吗？”她回头发现李倩已经起身，她忘记了放在眼前乞讨的碗便朝着东冉走来。东冉后退了几步，随即便释怀了。她站在原地等候距自己只有几米的李倩，明明是几步，在东冉觉得却像是几十米的距离。李倩似乎猜到了东冉的迟疑，然后笑着解释说，“我男朋友说我如果愿意在街上行乞，便决定与我在一起。”东冉听见这样的回答，暗自摇头，想，‘是什么样的男孩足以让李倩放弃自己的自尊呢？’
　　 东冉微笑，然后牵起李倩肮脏的手，走在大街上。行人不住地回头，东冉觉得有些尴尬。在平中路口分手，然后一个朝着南面走去，一个朝着北面走去。
　　 东冉回家后，母亲仍然在与奶奶争吵，东冉厌恶的狠狠地关闭了房门，打开电脑，随意的浏览网页。然后她想起了小荷叶，在百度上输入了小荷叶之后却看见李倩的照片，苍白的脸颊像是患有重病一般。她暗自唏嘘，然后看见网友对李倩的留言。东冉从未想过，这样萧条的女孩却拥有那样大的力量。
　　 一个网友留言说，‘小荷叶，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何必折磨自己呢？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奇迹，可是你为什么要在奇迹的基础上加以摧残身体了？’东冉忽然想起李倩胳膊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她从未想过，李倩竟然会虐待自己。她越发想要了解起来，但是殊不知她钻进了一条死胡同，这是李倩不愿意看见的情境。她又继续浏览网页，然后在网页的左下方发现李倩的签名，‘生命于人只是一场短暂的游戏，我们必须要赋予自己希望才能战胜生与死之间的空白。’
　　 东冉觉得她仿佛陷入一股旋风之中，找不到了解李倩的方向。夜晚，她躺在床上碾转反侧，脑海里出现的全是那个在白天睡觉晚上写作的少女的单薄轮廓，‘她拥有怎样的现状才能让她这样平淡的看待生命呢？’东冉想。
　　 凌晨她起床，双击QQ，看见李倩的QQ是隐身的。但是据东冉的了解，李倩这时根本不会睡觉，她已经习惯了黑夜。东冉尝试着发送信息给李倩，等待却是一片空白。清晨五点，东冉从床上爬起，看着光亮一点一点吞噬黑暗，她喜欢这样的场景。但是她不喜欢黑暗逐渐吞噬白昼的场景。街上已经有小贩在吆喝，行人匆匆。她起身下床，母亲仍在熟睡。穿好衣服出门，在街角的豆浆油条店止步，然后看见身着睡衣的李倩。李倩有浓重的黑眼圈，左手捂着嘴打呵欠。东冉对着李倩微笑，但是李倩却冷冰冰的不愿让人靠近。
　　 东冉觉得奇怪，但仍是强忍着心中的怒气问候李倩，李倩并未回答。提着买的豆浆油条消失在东冉目所能及的尽头。东冉觉得越发奇怪，但是想到他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仍然可以在街角相遇，这需要何等的缘分。然，以前她怎么没有注意到李倩呢？
　　 往回走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李倩，却是一无所知，只能暗自作罢。
　　 早晨九点，她去了图书馆，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九点进入图书馆借书，然后去学校。由于学校的制度形同作废，所以她就算迟到也无人问津。进入教室之后只要坐在座位上她便将耳机插入耳朵，然后仔细地看所借的图书。今天亦是如此。
　　 而比她还要迟到的李倩，只要坐在座位上便趴在桌子上睡觉。东冉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李倩感兴趣，只是觉得骨子里有一种想要了解的冲动，而她难以克制。
　　 夜晚总是很快到来，对于他们而言，白天的时间总是很轻易地就可以浪费掉。而李倩又在第一时间回到宿舍，她几乎在人看来是透明的，白天睡觉夜晚工作，几乎没有私人时间。可越是透明的东西，背后越是不透明。东冉有一种直觉，李倩保留在内心的事情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人，只是李倩选择了一种极其恰当的方式隐瞒了。
　　 而在李倩假扮乞丐那次之后，他们一学期几乎未曾再说过话。再次说话是在寒假，东冉因为难以忍受母亲与奶奶之间的争吵所以一个人去了十字街。那天下雪，雪花缓慢地铺满在街道上。她喜欢听见雪花在脚底发出的咯吱声，又无处可去的她随意地在大街上行走，无意间便走到了平中路口，然后看见穿着睡衣坐在地上的李倩，她蜷着双腿，双手搂住双腿，头倚在双腿之间。东冉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李倩总是用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在做事情呢？她站在李倩的身边，李倩的脸苍白，有浓重的黑眼圈。双眼竟然是闭着的。东冉想，真是个淘气的孩子。她将羽绒服脱下穿在李倩的身上，然后摇醒了还在沉睡中的李倩。李倩看着聚集在自己眼前的人，然后头也不回的牵着东冉的手离开。东冉再次听见李倩颤抖细小的声音，“我只是因为太困所以睡着了而已。”但是东冉发现李倩眼中有狡黠一闪而过，就如同撒谎的小孩子一般。
　　 东冉不再多问，站在街角挡住出租车司机，李倩却死活不愿意上车。东冉觉得李倩的古怪，然后下车看着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李倩，无奈的问，“李倩，你应该告诉我原因，我是你的朋友。”李倩听见‘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东冉，东冉看见那样的眼神骨子里有寒意掠过。她从未见过那样冰冷的眼神，就像是对方是自己仇人一般。李倩低下头，眼泪忽然滑落在雪地上。她说，“我的男朋友需要灵感，而我需要替他创造灵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写出更好的东西。”东冉越发惊异，李倩所谓的男朋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了自己所谓的灵感竟然让自己的女朋友扮乞丐，在冬天蜷着身子在大街上睡觉。东冉暗自摇头，但是无能为力。
　　 李倩这时抬头盯住东冉，“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的？”东冉叹息一声，看着远处被雪包围的大山，忽然听见李倩说，“看，那就是我的男朋友了。”东冉顺着李倩的指头看去，李倩指头所指的方向并没有人。东冉这时忽然明白，手心开始渗出汗珠，难道李倩患有臆想症。可是，这么优秀的女孩为什么要自己虐待自己呢？
　　 东冉坐在地上，脑海空无一物。李倩这时却扶起东冉，“你怎么呢？我男朋友有那么恐怖吗？”至此，东冉才明白，李倩之前为什么不愿意与人沟通的原因。
　　 东冉起身，搂着李倩，似是祈求，“我们回家好吗？爸妈还在家中等我们呢？”李倩不言语，只是牵着东冉的手不住地行走。李倩走的极快，东冉需要小跑才能跟上。李倩的头发被风吹起，睡衣裙摆不住地在风中飘摇。在平中路口向北走去，在一间破败的筒子楼前止步，然后一起钻进黑暗的楼梯。有野猫在楼梯内鸣叫。在三楼301前李倩打开门，家中无人。东冉环视着家中的物品，简易到寒酸。李倩坐在沙发上，电脑里放着夏鸣的《享受寂寞》。东冉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你父母呢？李倩。”李倩这时已经盯着电脑发呆，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东冉看着放在桌子上的合影，李倩始终拉着一张脸不愿说话。
　　 东冉摇摇李倩，又问，“李倩，你父母呢？”李倩蹙起眉头，有些厌倦的说道，“我没有父母。”东冉不忍在发问，李倩这时忽然问道，“你怎么在我家里？”东冉默默摇头，然后将事情的经过全部告知于李倩。李倩并不惊异，只是淡漠的看了一眼东冉，然后说，“我现在没事了，我想你可以回去了。”这是东冉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也不再多问，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忽然又被李倩喊住，“我的父母离婚了，所以我自己租房子在外面。”东冉回头，看见面无表情的李倩，然后关上了门。
　　 东冉回到家中便打开了绘画本，她决定在漫画中构造一个如天使一般的女孩，那个女孩来自童话却在无意间踏进有规则的现实世界。她笔下的女孩拥有一双淡白色的翅膀，她不住地在夜间游荡在人们的窗口，向人们讲述童话中的故事。
　　 在午夜的时候，东冉打开电脑，看见头像依然灰暗的李倩，内心有失落。东冉起身望向窗外，黑夜如同奶一般粘稠。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肺里肆意盘旋，想要灼伤肺似的。也是那时候起，东冉学会了吸烟。
　　 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东冉都未曾与李倩见面。
　　 第二学期开始后一个月，东冉才再次看见李倩，李倩的头发懒散的披在肩膀，有疲倦根植于她的眼眸深处。东冉突然觉得不忍，那种不忍她说不上来是可怜还是同情。李倩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古怪。夜间，东冉觉得不想住在宿舍想出去散心，所以一个人沿着北街向前，北街是众所周知的红灯区。三月的北方依然寒冷，天空没有星星。东冉缓慢地行走，不想回家。她想，这样挥霍生命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然后听见内心那个巨大而恐怖的声音蔓延，她一直都在追寻梦，只是现实世界不认同她的追寻罢了。
　　 在一处转角处，东冉看见浓妆艳抹的李倩，有男人徘徊在李倩的身边。东冉再次觉得诧异，然，看见男人随意乱摸李倩时李倩的表情，她才明白一切，靠写作怎么能生活下去呢？东冉听见内心巨大的撕裂声，在李倩的身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如果自己硬是选择用绘画来坚持梦想，现在是不是与李倩有相同的境遇呢？
　　 东冉眼睁睁的看着李倩与男人消失在眼所能及的尽头，她缓慢地蹲在地上，哭了。
　　 而在一个小时后，李倩又重新站在那里，头发凌乱，眼影被眼泪肆意渲染在眼睛周围。东冉看见李倩缓慢地蹲在地上，双手环住双膝，头上有一缕头发被风吹起，像是散落在沙漠中的一粒沙。东冉缓慢地走至李倩的身边，搂住李倩发抖的身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李倩诧异的抬起头盯着东冉，“为了生活。”是东冉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为了生活为什么偏要选择出卖身体的做法呢？李倩起身，推开东冉抱着自己的双手，“我不喜欢别人同情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喜欢怎样走就怎样走。”东冉看着倔强的李倩，暗自摇头叹息。李倩从东冉的皮包里掏出一包烟，仿佛那个皮包就是她的一样随意。兀自点燃一支，递给东冉，“我知道，你也许只是出于关心我，但是我真的不需要关心，我已经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