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永远不会再相信，两个人相爱之后，彼此会忘记对方。就像我永远不愿相信，西哲会忘记我一样。
　　 再次见到西哲是在十年之后。十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呢？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我们都抹平曾经遗留在心底的伤痛。可是，十年在感情上，却像是十辈子一样漫长而浑噩。时间总是在记忆中纠缠不清，像是一团揉乱的线。
　　 我站在急救室门口，陪伴着西哲年老的父亲。往事如烟，眼泪如梦，却终究稀释不了曾经斑斑的感情痕迹。在福尔马林遍布的这里，我忽然想起去年我们的最后一个电话。那是在分手九年之后第一次听见那样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那天我老公在出门的时候便告诉我说，晚上不会回家吃晚饭。而在午觉过后，忽然觉得一切像是梦幻般的不真实。而恰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想起了他，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串让我熟悉却又害怕的数字。如果要说，我最害怕什么，我害怕那串冗长的数字接通后的成熟声音。
　　 从来我就不曾后悔，初见那时美丽的相约，曾经以为我会是你，浪漫的爱情故事，唯一不变的永远，是我自己愿意承受…
　　 他的铃声与我的一模一样，而短暂的惊讶之后听见他成熟而沧桑的声音：“是南丽吗？”
　　 你一直都记得我的电话，可是我等了你五年，为什么你消失得无影无踪呢？你知道五年时间我是怎样度过的吗？西哲，那五年时间，我一直以为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被你的离开而扰乱了，我根本控制不了思念你。
　　 “你能听清我说话吗？他的语气与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曾经为了他这样跟别的女孩说话，我还跟他发脾气呢？
　　 其实，在我遇到我老公之后，总是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我知道是他，可是没有勇气去回复而已。而我总是会想，他在给我发短信的间隙中会想什么，会不会为了曾经离开我而后悔呢？是不是他也像我一样，在触及到对方有关事情的时候，会泪流满面或者闪过一个最为熟悉的画面呢？
　　 “你在说话吗？”他不急不慢地说道。
　　 “恩，你在做什么呢？”
　　 “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你有座机吗？我给你打过去，好吗？”
　　 我忽然觉得可笑，他这样的小把戏曾经无数次地跟我玩过。因为他曾经看过一篇关于报道手机辐射的文章，所以，只要我跟他通话他都会选择让我用座机。我又想起，九年前的夜晚，他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给你打过来。而为了这句话，我等了五年，整整五年。然而，有时候我会耐不住，便会打电话给他，可是他的电话始终是停机。打去宿舍找他，他永远不在。
　　 所以，在九年后的今天，我鼓起了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的勇气，拨通了他的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下去，简单的十一个数字，却让我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人生一般。我知道我的恐惧，甚至可以想象我因为颤抖而说不出话的姿态，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拨通了。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的休息了呢？”第一句话还是这样不落俗套的寒暄。
　　 “加班，公司有些事处理。”他说话从来都是这样，不紧不慢，意思却又一目了然。好像多说一个字便会浪费时间一般。曾经在中学时代，他常常因为说话简洁而将我说的无话可说。而那时的我，却只是单纯地想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表情这么简单而已。
　　 “我有没有打扰到你呢？”仍然客气的像是跟陌生人说话一般。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也成了我的陌生人了呢？这样想着，他仿佛也察觉到了我语气中存在的伤感，所以说话有些匆忙：“没有，真的没有。你在做什么呢？”
　　 “我刚刚睡醒。”我突然觉得这样说话显得突兀，忙又说道：“没事，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不介意吧！”因为对他足够了解，所以正在话语中便可以相互了解对方的心事。果不其然，他说：“我还以为你会介意，真的。”
　　 曾经将一块面包分成两半一起吃的岁月好像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却不像现在，认识了十五年却陌生的像是从未遇见一般。
　　 “其实…”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便觉得有些尴尬，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仿佛为了掩饰尴尬，他才说道：“你先说吧！”仿佛害怕我听不清似的，又重复道：“你先说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换了一下因为用力而麻木的手，然后又像先前一样，紧紧地握住，仿佛害怕电话里的声音会凭空消失一般。
　　 以前的岁月就这样简单地消失了。可是他骑着单车的少年单薄轮廓却像是烙在记忆深处一般鲜明。而那些鲜艳华丽的青春消失的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像是远去的梦，梦醒了只会留下眼泪。而骑着单车，一只手插在口袋，嘴里哼着跑掉的歌曲的他，且永远会有说不完的话的我们。从什么时候起，除了寒暄之外便剩下华丽的回忆与满目狼藉的现实。
　　 “我从来不曾奢望，有一天你会想起我，更不敢奢望你会打电话给我。”打火机空洞的声响从遥远的地方传进我的听觉神经，我微微皱眉，只是他看不见，紧接着我听见，“真的，我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你会记起我的电话，然后拨通。”他的声音有些伤感，我仿佛听见他在心里长长的叹气的声音，又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叹气。“我还好，你过的还好吗？”我的声音极小，连我自己也觉得没有听清楚，刚想要重复的时候，他说：“我也好，去年结婚了。娶的姑娘是我们单位的同事。”
　　 我忽然发现，过了九年，我还是不忍看见他伤心。忽然又觉得可笑，自己已经不是他的所有，而他也不是我的所有，为什么还是不忍看见伤心的他呢？
　　 “也好。”我轻轻地啜泣，就像婴儿吮吸的声音。“其实你应该很幸福的，真的。”
　　 没有我，你也可以照样过得幸福。而此刻，我准备了九年的台词，在此刻烟消云散。他的模样，声音，举止一切的一切开始在我的内心泛滥。我不知道这段不了了之的爱情该如何收场，尽管我们各自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可是还是需要一个结尾。
　　 他仿佛察觉到了我思想上的转折，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过年回家了吗？见到老同学了吗？”他的声音明显变了，是被眼泪压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让我心疼。曾经无数次地听见你这样伤心的声音，原因只是为了我。而这次听见，却像匕首一样深深地扎进心底，泛出如鲜血般色彩的回忆。“今年在家里呆了十多天，只见到爱华。他结婚了，你知道吗？孩子都一岁了呢？我们去了学校，路过你家门口，给你…”
　　 “西哲，不要说了，好吗？”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已经泣不成声般的哽咽。
　　 他给我打电话是大年初十，漫天雪花。在听见他的声音之后我仓皇地挂断了电话。然后我站在阳台上看见他与爱华悲伤地离去时的背影，眼泪是在那一瞬间开始无可救药的流落的。老公问我，为什么要哭的时候，我看见西哲转身，目光深处是冰冷的寒。而他回去便结婚了，也许，那次他只是来向我道别，更准确的来说，是向我与他的青春道别。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
　　 “南丽，你做妈妈了，恭喜你。可是我没有看见你的婚礼，真是…”他的声音越发憔悴，像是经历了生死。可是这真的是他心里想说的吗？
　　 “你…”两人几乎又是同一时间说道，我能感觉到他此时内心如我一般尴尬的情绪。而以前，我们总是会在同一时间转身，然后说出同样的话，那时候他的脸上有微微的红晕，像是古代出嫁的姑娘。就算那样，我也感觉很幸福。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对不起。这句话被我憋在心里九年，可是，每次拿出手机总是会害怕，那种害怕就像是陷入苍茫的大海而回顾只有自己一人时的孤寂。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在拨通电话的瞬间，你会以怎样的身份来与我对话。”他的声音无限伤感，而他曾经似李斯特的华彩一般亮丽桀骜的生活，早已与他的生活背道而驰了。
　　 “没事，真的没事。其实我已经想通了，”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然后眼泪滴在键盘上。“真的，我真的想通了。只是这些年，我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害怕面对现实，我害怕每天早晨清醒后，残留在脑海中关于你的碎片会消失。而这一切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
　　 这一刻，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字眼才能描述内心那个最能表达我思想的词语。‘恨’与‘怪’在此刻又填充着什么样的基调。我真的释怀了还是一直都在等待。
　　 “没有爱就没有恨。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还会是朋友吗？”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而且越发觉得，这样的解释是一种间接地伤害。果不其然，他说道：“我从决定要走的那天便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会幸福。你一定不愿相信，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这一点我从未质疑过。现在身边的朋友很多，可是我也从未想过，用另一个人的出现去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一直都是我最重要，也是让我最疼痛的朋友。”
　　 我轻轻地别过头，泪水汹涌，胸中巨大的悲伤，压迫呼吸。“是啊，在我心里我们一直是，一直都是朋友。”声音被悲伤压迫出沙哑的形态。在此去经年的回忆中，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呢？而曾经被我藏在记忆最为深处的防线开始缓缓地融化，就像是粘稠如奶的大雾忽然被阳光驱赶了一般清晰。那么明亮而伤感的青春，在九年后，我觉得可以画上句号了。
　　 他也一直在等我的电话，我们都是善良的，只是太过于倔强而已。
　　 “你从未喜欢过我是吗？”我的声音破碎沙哑，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将回忆变成一把锋利的刀，然后缓缓地撕裂青春。
　　 “不是这样的，真的。南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当时究竟是怎么呢？我知道你会陪我坚强地走下去，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害怕你看见我狼藉的模样。”他缓缓地啜泣，“但是，过了一个月我就后悔了，我奢望你可以给我电话，给我解释的机会。也许我现在说这些，只会成为我懦弱的理由，可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不过，现在我只想对你说，对不起。”我仿佛看见他的眼泪从眼镜中缓缓地滑落，而他用永远洁白的手帕轻轻拭去的场景。看见他如此我终究不忍。“我知道的，不要再解释了。”我捂住了嘴，不希望他听见我哭泣的声音。泪眼模糊，但是我仿佛看见永远单薄的少年轮廓在浓雾中缓缓向我靠近的场景。“其实我们太相似，有时候我甚至不敢接起电话，害怕你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了解你。”
　　 “可是有时候我都不了解我自己。那时候你不理我，我的世界一片混乱。每天我让自己奔波于忙碌中，一刻也不敢停缓，因为我害怕回忆。”我将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我一直欺骗自己说，当初你不了了之只是为了让我更幸福。”
　　 眼泪滑落。大二那年，我还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在他不理会我的同时既要安慰自己，又要在别人面前伪装出我很幸福的模样。将大部分的时间消耗在图书馆。忙碌每天让我身心疲惫，可是就算是这样，夜还是将所有的故事一瞬间全部塞进我的梦，眼泪总是迫不及待地钻出，从右眼睑流入左眼，打湿一片回忆。为了故作坚强，我总是将自己用被子包住，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脆弱。
　　 “真的对不起，你恨我，是吗？我也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然而那时却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也从未释怀，只是他过早地学会了坚强。“曾经是真的恨过你，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真的没有…”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曾经那么自信阳光的男孩为什么会低声下气，是因为他觉得真的欠我吗？
　　 那些失去你的日子，连空气也变得阴暗潮湿。我总会在图书馆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曾经写过的信。会给他写很长很长的信，可是没有勇气寄出。然后会像一个与家人赌气的小女孩一般倔强的拭去脸上的泪珠，告诉自己，一定要让他后悔。
　　 “还在听吗？”他的声音显得慌乱不堪。然后我发现我的眼泪又开始掉落，滴在地面上破碎了，留下暗泽的光点。虽然你时候一个人承受的太多，而现在却不想告诉他，曾经的我是多么爱他，曾经失去他我有多么的不甘；曾经为他流过多少的眼泪，这一切我只想让他们腐烂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知道你以前承受了很多，有很多的委屈想要诉说，可是，你从来不会让人看见一个不开心的你。”
　　 “没有啊！”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还是倔强地否定了他。“我们现在不说这些好吗？”
　　 我们忽然都沉默了，仿佛在酝酿感情。他点燃了一支烟。我就是在那时决定，与他一起回忆，然后一起悲伤，再然后忘却。“你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公园吗？在夏日的雾霭中。手牵手，像是情侣。”我不敢肯定我们真的是不是有过爱，所以在后来，我不敢肯定，这个男孩究竟是我的初恋吗？“还记得我们一起唱过的歌吗？现在想起来，那首歌真的好土哦！可是我们竟然迷恋了那么长时间，真是奇迹呢？”春日和煦的阳光伴着希望钻进客厅，留下零星散乱的光点。
　　 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有一个很出名的小花园，有很多慕名而来的情侣。其实都是一些在寂静中寻求安全感的人罢了。昏暗的路灯将折叠在一起的影子折出幸福的基调。许愿树下站着为了庆祝而拍照的女孩，她粘人的撒娇，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是那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