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是父亲节，我买了些吃的给老爸送去，进屋看到妈正在和面。
　　 妈，我买了我爸爱吃的熟食还有一些荔枝，今天是父亲节。
　　 嗯，放厨房吧。妈说。
　　 我看到妈的脸色并不是很欢喜，平平淡淡的，心里便开始瞎琢磨。
　　 妈，你没跟我爸生气吧？我问。我是知道老爸的脾气很倔，常常惹老妈不开心。
　　 没有，你爸白天上班，再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他发脾气我不理就是了，大热天犯不着生气。妈依旧淡淡地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有些担心。妈的睡眠质量很差，常常靠药物维持睡眠。
　　 没事，我挺好的。妈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但我看的出，那些笑容背后还是隐隐的落寞。到底什么事让妈不开心呢？我使劲地想，最后，想到今天是父亲节。
　　 我老早就知道我妈并不是姥爷亲生的女儿，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姥姥告诉我的。
　　 姥姥最疼我这个外孙女，无论我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
　　 那天，我非常奇怪地问姥姥，为什么大舅，小舅，二姨小姨都喊姥爷爸爸，我妈却从来不喊老爷爸爸呢？
　　 其实我私下里早就观察过了，我妈跟我姥爷说话从来都不喊“爸爸”，顶多是喊一句“她姥爷”，或者干脆省略称呼！这事情简直是太奇怪了，我姥爷对我对我们一家都很好，我妈也是一个很和善的女人，他们是父女，为什么我妈不喊姥爷“爸爸”呢？为什么我妈即便不喊姥爷“爸爸”，姥爷还是啥活都帮我家干，对我和弟弟都很宠呢？这些问题让年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是不敢问我妈的，怕她生气。而姥姥就不会了，姥姥只会对我笑。
　　 姥姥看着我，话没开口却抹起了眼泪。
　　 我吓坏了，赶忙帮姥姥擦眼泪，还不住地说：姥姥别哭。
　　 姥姥说，你妈不是你姥爷的孩子，所以才不会叫你姥爷“爸爸”。
　　 听了姥姥这句话，我有些懵了。
　　 姥姥，我妈怎么可能不是姥爷的孩子？如果不是姥爷的孩子，为什么姥爷对我那么好，还老帮我家干活呢？我急切地问。
　　 姥姥又用衣襟擦了擦眼睛，接着说，我在跟你姥爷结婚前，已经结过一次婚。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姥姥，却并没有打断她的话。
　　 你妈是我第一次结婚时跟那个男人生的孩子。因为婆家是个大户人家，嫌我生的是女孩，就鼓动那个男人跟我离婚。男人一直听爹妈的话，真就写了休书，不要我和你妈了。那时你妈才两岁，才会喊爸爸，可怜她那么幼小，却成了没爸的孩子。
　　 姥姥说到这里又开始哭。我虽然不太懂结婚、休书是怎么回事，但大概了解了妈妈确实不是姥爷的孩子。于是我用小手继续给姥姥擦眼泪。
　　 我把你妈抱回你太姥姥家，跟娘家人过了两年。后来经别人介绍，就嫁给了你姥爷，你妈也就跟着我来到了你姥爷家。你姥爷是烈军属的后代，是个孤儿，家里特别穷，而且还比我小七岁，但不嫌弃我有个孩子，就这样我们组成了一家人。虽然我们结婚那年你姥爷才二十出头，还是个毛头小子，但很疼你妈，一点都没嫌弃这个孩子。姥姥的表情逐渐缓和，眼泪不再流了。
　　 既然姥爷也喜欢我妈，我妈也只是四岁，应该管姥爷叫爸爸啊，为什么没叫呢？是我妈不肯喊“爸爸”吗？我很好奇地问。
　　 只是我这句话，又招来了姥姥的眼泪。我只好用手不停地帮她擦。
　　 是我和你姥爷没让你妈喊“爸爸”，只是让她喊“叔”。你妈也听话，也许是因为年纪小，让喊什么就喊什么。姥姥说。
　　 姥姥，是姥爷这样要求的吗？尽管他对我妈很好，可毕竟不是他的孩子，所以不允许我妈喊他“爸爸”对吗？我心里有点替我妈感到委屈。
　　 姥姥递给我一块点心，我接了过来，却吃不出什么味道。眼神追逐着姥姥，还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妈六岁的时候，我生了你二姨，她是你姥爷的第一个孩子。后来你大舅、二舅、小姨先后出生。家里的孩子多了起来，一会这个喊爸爸，一会那个喊爸爸。你妈却只能喊“叔”。我和你姥爷心里都不是滋味，你妈是我的亲闺女，我最疼的就是她，你妈是个可怜孩。说到这里姥姥稍微停了一下，我则懂事地给姥姥倒了一杯水，姥姥喝了水后，接着给我讲妈妈的故事。
　　 你姥爷当时跟我商量，让你妈也改口叫“爸爸”，这正是我的意思。于是我跟你妈商量，让你妈管你姥爷叫“爸爸”，可你妈已经十几岁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她哭着摇头，不答应改口，甚至后来“叔”也不喊了。或者从那时候起你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对弟弟妹妹都很好，就是不爱跟你姥爷说话了。能不说话就不说，实在躲不过时，也不会称呼什么。这不怪你妈，她才会喊爸爸时，我们娘俩就被驱逐家门，她没享过一天父亲的宠爱。我嫁给你姥爷，你姥爷对她也不错，可最初我们都不让她叫你姥爷“爸爸”，是因为一个算命的瞎子说，你妈属虎命硬，不能让你妈管你姥爷叫“爸爸”，要不然你姥爷会没孩子。那个年代，我们都不识字，都有点封建意识，我和你姥爷便都信了，就没让你妈喊“爸爸”，所以你妈从没喊过一声“爸爸”。
　　 姥姥说到这里，把我揽到怀里，泪滴在我的头上。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妈妈像我这么大时的模样，甚至姥姥一直都觉得愧对妈妈。
　　 你妈在我们家没享过福，那个年代，家家都困难，弟弟妹妹也多，下地、砍柴、做饭都是她的活。你妈没上过一天学，也是被这个家拖累的，我和你姥爷都觉得对不起你妈，所以，说什么都不肯把她嫁到外村，而是选择留在一个村子，这样可以方便照顾你妈。
　　 ……
　　 这是二十多年前，姥姥给我讲的我妈的故事。从那天起，我变得很懂事，再不惹妈妈生气，因为我知道妈妈小时候很苦。后来，我也注意到，家里有什么农活，姥爷和舅舅都会第一时间赶来，先忙完我家的才会忙自己家的。爸爸一直在外上班，家里的活帮不上忙，所以，我们在农村的那些年，全靠姥爷和舅舅帮助，粮食才能及时播种和收割。
　　 我妈虽然不喊姥爷“爸爸”或者“叔”，但对姥爷是很好的。家里做什么好吃的，肯定会让我送一份给姥爷。逢年过节也都会准备很丰盛的礼物，姥爷对我妈是相当满意的。
　　 甚至我还记得，有一年端阳节，连续下了六天雨，姥姥家没有干柴了，灶火又及其难烧，连饭都做不熟。每天都是我妈做好饭，给姥姥和姥爷送饭，一连送了一周。还记得姥姥对我说，把你妈嫁给本村的人，原本是想多照顾她，却不想还是你妈照顾我们要多。
　　 我们从乡下搬出来二十年了，可每个月我妈都会回去，每次回去都是大包小包。姥姥姥爷的衣服大到棉衣裤子，小到鞋和袜子，妈妈从来都是准备得很齐全，至于食物，每次去也都是拣他们爱吃的买上好多。姥姥今年八十七岁，姥爷八十岁，因为孩子们对他们都很孝顺，所以姥姥和姥爷晚年生活还是很幸福。
　　 ……
　　 可今天妈却不怎么开心，可能是因为父亲节这个日子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而觉得失落，大概是这样吧。可我该怎么安慰她呢？
　　 妈，父亲节其实是个洋节，起源于美国。是因为有了母亲节之后才诞生的父亲节，母亲还是最伟大的人，所以，母亲节之后才是父亲节。母亲节是五月里的第一个星期日，而父亲节是六月里的第二个星期日，这些都证明，母亲要比父亲更伟大。我故意抬高母亲节的地位，意在让妈开心。
　　 我都六十五岁了，这辈子没敞亮地喊过一声“爸爸”……妈妈声音哽咽，和面的手有些微颤。
　　 妈的话让我很心酸，妈虽然不识字，可她比有文化的人更贤良淑德。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对亲戚朋友，她都很慈爱，很多时候，我觉得妈妈是个慈悲的女人，她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很有力量，永远值得我欣赏和效仿。妈没嫁给爸爸前围着姥姥那一家转，嫁了人，又围着爸爸和儿女转，这一辈子都很辛劳，可她却很少抱怨。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与生俱来的就是父母。妈才会喊“爸爸”的时候，“爸爸”却抛弃了她。后到了姥爷家，虽能享受家庭的温暖，却不能甜甜地喊一声“爸爸”，这是妈心里的痛，年龄越大，失落感越强。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妈的落寞。
　　 妈，你想过以前的、也就是生你的“爸爸”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也想过那个“爸爸”，可说实话，没有一丁点印象，毕竟离开那个家时太小了，所以，想归想，还是没有什么意义。你姥爷对我不错，当我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你的舅舅和姨都喊你姥爷“爸爸”，我心里很委屈，但我大了，喊了好几年“叔”，怎么也改不了口了，这也成了压在我心里的石头。有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挺生硬的，可那声“爸爸”我已经叫不出口。妈说话时，眼圈有点红。
　　 可我爷爷呢？妈，你喊我爷爷什么呢？我饶有兴趣地问。
　　 傻丫头，你爸十六岁你爷爷就去世了，虽然是一个村的，但村东村西住着，我对你爷爷的印象也很模糊，更无缘喊一声“爸”了。妈那滴泪终于落下来。
　　 妈，洗洗手吧。我把妈拽出厨房。
　　 虽然你从没叫姥爷“爸爸”，但我相信姥爷也是一直把你当成亲闺女的，你们一点都不疏远。我一边帮妈擦手一边说。
　　 这倒是真的，虽然我没叫过一声“爸爸”，可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爸爸”。妈说。
　　 妈的脸上有笑，皱纹里也有笑，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