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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戏法家


作者:为人民服务 白丁,8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63发表时间:2008-10-18 17:59:10

我父亲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也就是我的第一声尖锐、刺耳的哭喊,宣告我父亲成为父亲时,这个神情恍惚的中年男子由于过于激动,导致声带痉挛而失声,终于没能把他见到我的第一感受用语言表达出来。不幸的是,从此他的声带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情绪激动时只能张着嘴咿咿呀呀,厚嘴唇哆嗦着像还没学会讲话的孩子。到我开始讲话时,他似乎已经有点习惯了自己的沉默,偶尔用粗糙的双手打一些手势,几乎很少表达什么了。当然这给我早期对外界的认知带来一些不便,缺少了适当的引导。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关系,说实话,有的事我好像天生就知道。就像二担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嘿,你这小子,神了。
   我能记起我很小时候的许多事情。父亲总是和爷爷在后院里忙忙碌碌。后院围墙的里侧种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树和爬藤植物,遮盖得已经看不见围墙了。整个院子像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中间放了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其实也就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板架在几块差不多高的石块上,多出的几块就权作凳子。他们俩有时坐着,有时站起来拿个什么东西,走来走去比划着。我就被放在旁边的一个竹匾里,一般也不哭,看着他们忙,也不知道到底他们在干什么。或者看看天空,飘来飘去的云,有时还会有几只鸟叽叽喳喳地飞过。累了就睡一觉,饿了的话我就要哭了,倒不是我想哭,那时我还不会讲话,实在不知有什么其他办法能叫他们给我弄点吃的来。如果我的大小便把我的屁股泡得很难受时,我也会哭的。所以我父亲(一般都是我父亲,爷爷极少来料理我)听到我哭时就会过来看一下我是否大小便了,没有的话他就打一碗米汤给我猛灌一起。后来我吃饭无与伦比的速度就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简单地说,那时的我还没有显示出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不久以后,我过早的成熟逐现端倪,不但令我自己惊讶不已,甚至让我父亲觉得害怕。有一次父亲拿了一把刀舞来舞去,刀面很宽的一种,刀身比他的手臂还长。把手上还系着红色的丝绸。在阳光下舞得我眼睛都有点花了,我想最好那把刀砍在他的身上,他就不会再舞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刚想完,他的动作忽然停住,刀已经挂在他的腿上了,鲜血顺着刀刃淌了下来。我站起来说对不起爹,我没想到会这样。这就是我出生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站着。这第一句话让我父亲惊恐得忘了伤口的疼痛,朝着我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爷爷走过来,抱起我,用一只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他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两只眼睛半眯着,埋在眼窝里倒像两条特别深的皱纹,里面透出冷冷的光来。他的手摸得我的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
   从我的第一句话就能看出我已具有混合了成人思维的大脑。对这些我倒并不觉得奇怪,只是以前我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而只要想一想,事情就发生了,这种能力,实在是令我感到意外和新奇。不过叫我迷惑的是,做了很多试验后我不无失望地发现,并不是我的每一个意念都会变成事实,但也找不到规律和原因。
   那一天以后,我就可以独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了,握着一个白馒头,饿了就啃两口,累了爬到匾里睡一觉。父亲在墙边挖了一个坑,让我自己蹲着大小便。他和爷爷继续忙乎着。有一次父亲拿一个瓶子喝了一口什么,对着点着的火把,喷出一团火来。后来还把火把塞进嘴里,再拿出来时火把还是着的。我看着高兴起来,心里想,要是火把他的头发烧起来那就更好玩了,结果他手里火把上的火突然窜了起来,把他的头发点着了。这一次他倒没有害怕,用手撸了一下头发,火就全熄了。他看看我,再看看爷爷,居然笑了。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开始明白一些事情。我出生在一个戏法世家。我父亲、爷爷都是当地有名的戏法家。那时并不是这样叫他们的,乡亲们都叫他们变戏法的。一天劳作之后,大家围在打麦场上,我父亲、爷爷就给他们变一些戏法,外加一点舞枪弄棒的杂耍,在漫长无聊的夜晚逗大家乐一乐,同时也赚取一点花销。有时请几个帮工,去很远的地方做活。闲着的时候,就在家后院里琢磨操练之类的活儿。
  
   尽管我的头脑里装满了童年几乎所有的事情,但没有一桩是关于我的来历的。邻居们也常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她们真的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我爷爷呢?二担的妈经常会忽然放下手里补的衣服或纳的鞋底,蹲下来一本正经盯着我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你爸爸在觅渡桥的桥洞里捡回来的,告诉我没关系的,要不是你爷爷捡的?她旁边几个妇女也放下手里的活,强忍着笑看着我。我想也许她们说的是真的,第一次睁开眼晴,我看见的是我现在的父亲,接着是爷爷。也就是说,(这是她们告诉我的),我没有看见一个我应该看见的人,那就是我的母亲。二担则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从睡觉时听他爸爸讲的西游记中得到了启发,最后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嘿,你这小子,神了。我们家就我、我父亲、我爷爷三个人,没有人跟我解释这些事情,我父亲是哑巴,而爷爷很少讲话,板着一张风干了的脸,我根本不敢去和他说什么。这就无可避免地造成了我爱胡思乱想的习惯。有一次我想着母亲与孩子的关系,结果忽然间我家的后院挤满了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有的牵着,有的抱着,还有赤裸着上身正在喂养的,孩子贪婪地咬着乳头又啃又吸,另一个乳头还有白色的奶水挂下来,多么令人尴尬的场面啊!我根本无法控制我的各种念头,虽然它们不是每一次都灵验,也已经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即使是很小的小孩,也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让别人知道的。我已经开始有点厌烦这种事情了,提心吊胆地只怕一不小心就闹出笑话来。那些母亲们惊惶失措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爷爷嘴里念念有词地挥了挥手,她们才都消失了。我想她们大概哪里来都回哪里去了吧。真希望也有一对属于我的可以又啃又咬的乳房,柔软、温暖。这个念头想了很多次,唯一的一次实现,是我醒来发现自己和一头肥硕的母猪躺在一起,我的嘴里正含着它两排乳房中的一个。我的漫长的一生中还要发生多少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呢?天知道。
  
   我是从我父亲死后才开始了解他的。我甚至感觉他很陌生,对此我也没有一丝内疚之情。我更像个孤儿,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成长。我们互相都没有过一点亲情的表示。我有时黄昏时坐在屋前的河滩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消失在云层里,我的心也就像天色一样逐渐堕入到混沌的黑暗中去了。在那里,我经常会看到他,身材高大,却佝偻着背,老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走路的姿势很是奇怪,这是唯一把他与周围乡亲区分开的、能看得见的标志。他每一步落下都特别小心,就像怕脚步一重会打乱了满脑子的主意。偶尔朝你笑一下,你也会从他僵硬生疏的面部表情上判断出这是一位极少笑的人。但是干起活来,你会发现他的动作居然是那么的流畅自如、干脆利索。把单刀舞成一片光影,然后叫下面看的人用碗盛了水泼他,结果水溅了泼的人一身,他却滴水未沾。有时他用一块布盖住空空的左手,掀开时手里就多了一个鸡蛋,再盖上,掀开,鸡蛋变成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再盖再掀,小鸡就成了老母鸡。乡亲们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七嘴八舌问了半天才发现我父亲是个哑巴。失望之余要求我父亲多变一些鸡送给他们。甚至有人拿了一块干牛粪叫我父亲变一头牛给他。也有精明的人悄悄地溜回去数自家养的鸡,怀疑是不是给我父亲变走了。不过我父亲不管别人有什么样的要求,最后他总是把变出来的东西都变了回去。一些人在我们走时就以帮我们收拾为理由,鬼鬼祟祟地翻看我们的行李,却连一根鸡毛都没有看见,终于迷惘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其实连邻居们也搞不清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和爷爷从来不搭理他们。即使面对面也不打招呼。没有人能进入他们封闭的世界,甚至包括我。奇怪的是他们却不反对我出去串门,也从不管我在外面干什么。那天二担说,要是他爹也会变戏法的话,一定会每天给他变五根棒棒糖的,他甚至可以每天送一根给我吃,说着口水就掉了下来。他妈正在拣菜,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馋不死你,最好变点钱出来,我也不要这样做牛做马地服侍你们了,我也享享福,请两个佣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做梦,你们懂个屁!二担的父亲把烟杆在凳子腿上敲了敲,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屁”字说得特别重,唾沫星子隔了老远都喷到了我的脸上。他们变戏法的变什么也要先有什么,你以为是凭空变出来的,他们只是动作快一点让你们看不清楚,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放在身上的,你不信去问他爹,二担的父亲用烟杆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边说,噢,他爹不会讲话,问他爷爷,对,你去问他爷爷,要是凭空能变,想变什么就变什么,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出去摆摊,耍了半天,敲着破锣,追着人讨钱,有病啊?坐在家里,变点吃的,变点喝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不干脆再给这小子变个妈,呵呵,二担的父亲说得自己得意地笑了起来。二担也高兴地蹦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我的脸搓来搓去,还喊着,叫你爹给你变个妈,叫你爹给你变个妈……他妈也笑着并不制止他,我忽然觉得很委屈,一口唾沫朝二担脸上吐去,吐在他的鼻梁上。二担一愣,接着就给了我重重的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左脸火辣辣的痛。他妈一把拖过他,叫了起来,这孩子怎么这样。我不知她是在说谁,我说二担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你去死吧。说完我扭头就回家了。
  
   我父亲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们家很少有客人,不知什么原因,邻居们也从来不来我家。除了难得请的一些帮工来熟悉一下他们所要做的辅助工作之外,还有二担来找我玩,其他没有人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我们是怎样过日子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从那一顿半夜饭开始,父亲就再也没有坐在饭桌前和我们一起吃饭。我打了两碗稀饭时,爷爷就说够了,我问父亲不回来吃吗,爷爷看都没看我,说,你父亲死了,不会再回来吃了。那语气像是这件事完全没有出乎他的意外。我愣了一下,接着喝稀饭。每次晚上干完活会有点饿,通常回来后吃一点东西再睡。父亲死了,其他什么都没改变。我和爷爷还是和往常一样,两人默不作声地喝完稀饭就去睡了。
   那一夜月光透过窗子悄悄落在我的床前,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无法入睡,努力地想去理解我父亲的死这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其实傍晚时分,天气就显示出与平日不一样的反常。吹来的风乱了方向,一会朝东,一会朝西。更让人不安的是,有时风里带着湿腻腻的闷热,而马上却又吹来一阵凉风让你直打冷颤,像是夏天和秋天为了这个夜晚争执不下。我父亲把一团火从肩上移到背上,又从屁股上传到手上,最后在乡亲们的惊叫声中吸进嘴里吞了下去。接着他拿了一捆绳子叫人把他五花大绑起来后放进一个预先备好的大木盆里,两只脚也绑在一起。木盆里装满了水,父亲被放进去后,水就溢了出来。过了一会,当水平静下来时大家便看不见他了,完全淹没在水里了。爷爷点了一个火把在水面上划了一下,轰的一声,水面烧了起来,火焰盖住了整个水面,在飘浮不定的风中显得凶险无比。我知道父亲马上会提着一捆绳子从水中忽然窜起来,头上还顶着一蓬火,把那些已经看呆了的拖着鼻涕的小孩、没有牙齿的瘪嘴老太、抠鼻屎的傻子、流着口水的醉汉吓个人仰马翻。可是这一次我想错了。我看到对面一个已经糟得不成样子的老头点了一筒烟,优哉悠哉地吸完了,还是不见动静。有的胆小的妇女已经忍受不了这种死寂压抑的气氛,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火苗起伏着像个怡然自得的舞者。我看到爷爷也皱起了眉头,像是在努力地想着什么事情。就在我想走近那燃烧的木盆时,从西北方向猛地刮来一阵狂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又听到几声惊叫,等我再睁开眼时,火没有了,木盆里的水也没有了,干干的像从来没放过水一样,只有一团散开的绳子让人相信刚才确实用它绑过一个人,而现在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围着的人群骚乱起来,他们找不到确切的事实来安排自己的情绪。那些站在西北角的人说看到刚才的风把那一盆火都卷走了,那一大团火还在空中挣扎着变了几个形状后才被吹走的。问题是大家搞不清楚这是一次意外还是节目的需要,东张西望不知道看哪里好,只怕我父亲从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忽然蹦出来。我爷爷拿出铜锣敲了起来,大家回过神来,有人还不死心,问父亲的去向。爷爷边敲边吆喝着,天机不可泄露,谢谢大家的捧场……我就和往常一样开始捡大家扔在地上的钱币,心里也奇怪,难道他们把节目改了?父亲也应该回来和我们一起收拾东西啊?
   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爷爷说他死了。我还是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一夜皎洁的月光一直陪伴着我,又想到白天还和二担闹翻了,不能再去找他玩了,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孤单。
   第二天天色刚有点亮,二担的妈站在我家门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说二担死了。这怎么可能?说是给我咒死的。我忽然想起昨天我对二担说的话,我再也不跟他玩了,让他去死的。没想到他真的死了。二担的父亲横抱着二担,悲愤欲绝,两眼血红,要不是我爷爷站在门口,他肯定冲上来掐死我了。二担的妈披头散发的更可怕,扭曲涨红的脸上眼泪和鼻涕口水混在了一起,额头青色的筋脉一根根突了起来,歇斯底里地不停地甩着两只胳膊,又哭又喊,天哪,天杀的恶鬼,不得好死……令人担心的是他们似乎完全丧失了理智。二担倒是安静地躺在他父亲的双臂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想着他醒来说话的样子:嘿,你这小子,神了。爷爷就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他们,像看着两只吵架的狗一样面无表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半信半疑地指指点点,不敢下决心相信谁。二担的妈开始哭诉自己比黄连还要苦的命,怀疑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随着身体的起伏,她胸口两只硕大的乳房也激烈地晃荡着,像两只小兔子,在没有穿胸衣的外套里窜上窜下。她说只要上天把二担还给她,让她下辈子做牛做马,哪怕做猪都可以。我真想上去握住她那两只乳房让它们不再晃荡,我想它们肯定也晃得累了。要是她变成猪的话,两个乳房会不会变成两排乳房呢?上次的猪的乳房可没有她的这么大。正想着,二担的妈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翻身站起来时已变成了一头白白肥肥的猪了,晃荡着两排乳房,哀嚎着冲进了人群。围观的人群哄得炸开了,惊慌地四处逃窜。有人摔倒了,有人踩着地上的人的身子跌跌撞撞冲了出去。爬在河边树上的,遭遇尤其不幸,一失神掉下去直接滚到河里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游水。二担的父亲呆在那里,二担从他发颤的两臂中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半晌自己也直挺挺地倒了过去,口吐鲜血,头一撇跟二担一起去了。周围顿时静了下来,我看着爷爷,他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像是对我所作的一切很满意,又像是觉得这些人这些事很可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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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出生在戏法世家的“我”,对儿时的回忆,爷爷,父亲,那些事那些人给童年加上色彩。[编辑:槐花乡人]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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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无奈的飘荡        2008-10-18 19:02:33
  记得昨天发表过一次,怎么今天又被发表了呢?
2 楼        文友:虞拴崔        2015-09-12 17:39:45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3 楼        文友:山那边        2015-12-11 22:21:13
  文笔质朴,情感真挚,很有生活气息,非常感人,学习了,顺祝冬安!
  
   品读精彩故事,感受百味人生,内容深入生活,值得人们深思,问好作者,顺祝写作愉快!
来到江山园地,流连忘返——目不暇给的欣赏和学习。思想的交流通过文字载体会更加深入,逐步提高写作水平是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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