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在故乡高高的的悬崖下，有一汪深深的潭水，崖畔长满了四季长青的小树，树下的黑石上爬满嫩绿的苔藓，潭中的银鱼游来荡去，追逐戏弄着倒映在潭水里的蓝天和白云。穿着蓝短裤、戴着白草帽、赤裸着上身、缺了大门牙的光头村童们静静地坐在潭边，等待着贪吃的小鱼儿游近吊着知了脑袋的鱼钩……呵，故乡是难忘的，最难忘的是故乡那汪潭水，她是那么的湛蓝，就像三月初晴的天空，就像故乡万里以外的大海……哦，沐浴过我童年天真的潭水啊，哦，浸泡过我少年美梦的潭水啊！”
　　 是的，朋友，故乡的那汪潭水是难忘的，但是，我记忆中的潭水，她不是蓝色的，她是红色的，红得像鲜血，红得像早凋的山桃花，红得像屋檐下的柿子，红得像大枫树枝头的片片枯叶。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只有十二岁的哥哥辍学了，哥哥捧着填满许多“优秀”“五分”等字样，被眼泪揉皱了的最后一张“暑假通知书”辍学了，哥哥再也不能当班长了，再也不能当三好学生了，因为家里没有人有正式工作，并且爸爸一直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家在城镇无法生活下去，就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到深山老林的一个叫大枫树的小村里，弟弟妹妹们太小，爸爸妈妈无力供哥哥上学，哥哥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孩子，干起了笨重的农活，在寒暑与烈日下翻耕着贫瘠的命运，用苦涩的汗水浇灌着瘦弱的人生。
　　 哥哥十五岁那年，姐姐和我一起上学了。一天，哥哥主动对妈妈说：“山上到处都是青草，我们去买几只小羊羔回来吧，早上我上坡打柴放羊，下午弟弟放学后也和我一道上山放羊，年终我们把羊卖了，过年时每人买上一件新衣服，弟弟妹妹的学费也就不用拖欠了，学校就不会再逼迫我们要课本钱了。”于是，我就和哥哥一道去十多里外的地方买羊羔。
　　 快近黄昏了，哥哥、我、三只小羊羔还在崎岖的山路上拖着疲倦的步子向回走。衔着红草莓的山雀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又不知飞到哪一片竹林里去了。小羊羔饿得咩咩直叫，而这里距家里还有十多里陡峻的山路呢。
　　 我们坚持着往家里走，我的双脚早已打了许多血泡，肚子饿得咕咕直响，终于，我们看到了山下的炊烟。哥哥对我说：“你先回家去吧，让妈妈把饭做好了，等我。我到大水潭那边折一些树叶当夜草喂它们吃，潭边的羊叶子树叶又鲜又嫩，里面的浆汁最多，羊们最喜欢吃了，我去弄一大梱掮回去。”
　　 我们山里人把一种长在悬崖边树干溜光叶子泛青的四季长青树叫羊叶子树。我点点头，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去。妈妈高兴地炒了四盘好菜，将烙熟的玉米面薄饼靠在灶壁上烤着，玉米面薄饼又黄又硬又薄又脆，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妈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向山梁上了望，一直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只是隐约听到小羊羔在山上声音嘶哑绝望地叫着，过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哥哥的身影，妈妈便说：“走，我们接哥哥去，也许他折下的树枝太多，扛不动了。”
　　 牵着妈妈的手，绕过一道陡坡，老远就看到小羊羔正仰着头叫唤，但崖畔就是没有哥哥的身影，只看到几十根树枝散落在潭边的石头上。 “不好了，妈妈！”我大叫一声，便和妈妈一道急匆匆跑到潭边。天啦，潭水成了红色的，通红通红的一大片！我看到哥哥已经被水流冲到水潭的下方，像树叶一样在水面上漂着。我赶快向哥哥所在的方向奔去，我看到，哥哥的双眼紧闭着，哥哥的额头、眼睑和两颊正在淌血，鲜血流到河水里又慢慢地在水中散开。我扑进水里，抱紧哥哥正在淌血的头颅，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妈妈的怀里，哥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胳膊肘儿和脑袋都缠着绷带，一滴滴透明的液体滴进了哥哥的血管里他的面色是惨白的。我问妈妈：“哥哥为什么没有沉到潭底去？”妈妈苦笑着说：“你哥哥从来游泳都是好样的，他虽然摔伤了，但他仍然挣扎着游出了水潭，要不，你哥哥再也不会和你一起放羊了。”我说：“哥哥的命真大！”
　　 没多久，哥哥出院了，他和往常一样，仍然是那么勤劳那么快乐，即使是累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也是笑着乐着，但是哥哥笑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他前额的头发下有一道又深又宽紫红色的疤痕！
　　 有一次放学后，我追赶着调皮捣蛋的羊们来到了那个潭边，好久好久了，在我的意识里，那汪静静的潭水仍然是红色的，我甚至感觉到站在崖畔呆望着潭水咩咩叫唤的三只大山羊，它们眼里的潭水也是红色的。而那崖畔的羊叶子树比以前更多、更绿、更粗、更高了。
　　 朋友，你记忆中故乡的潭水是蓝色的，蓝得像三月初睛的天空，蓝得像万里以外的大海！是的，那潭水沐浴过你童年的天真，浸泡过你少年的美梦！
　　 可是，在我记忆中，故乡的潭水，她永远是红色的，红得像二月早凋在潭面上的串串桃花，红得像七月流淌在哥哥额头的缕缕血丝，红得像腊月残留在大枫树枝头的片片枯叶。
　　 这潭水，承载过我多少童年的苦难，记录过我许多少年的迷惘！虽然，我已经远离家乡，远离了那汪深不可测的潭水，但它一直在我的心中，并将伴随我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