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旅途
　　
　　 上了火车，坐在座位上（没有订到卧铺票），余健寻思自己还有什么没有办妥。打个电话给小刘，让帮忙照顾那盆百合花，常浇些水。打完了电话，他感到自个儿像脱了水的白菜，一下子蔫了。心里琢磨着母亲到底怎么了，严重不严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爸一个人能否照顾得来。妹妹或许已经回来帮助照顾了。弟弟余贤在上大学，或许还不知道母亲病重。脑瓜子里像有无数只无头的苍蝇在飞，乱糟糟，怎么也静不下来。
　　 “先生，你能不能往里挪一挪？”一个柔柔的声音把余健惊了一跳，原来两个人坐的座位他正坐在中间，人家没法坐。他涩涩地说声对不起，靠里边坐下。斜眼打量了一下同座的女郎，瓜子脸，秀秀气气，头发染成黄色，带点灰，披在肩上。眉毛修得细细的，没有涂眼影，但眼睛显得很黑很亮。鼻子也很秀气，嘴唇薄薄的，给人一种总在微笑的感觉。脖子上带着一块翡翠玉，玉上有一条红色纹路。她脱下了外套，或许刚挤上车有些热，穿一件黑白相间的T恤，可以看出身材很好，有曲线美。T恤紧包下的乳房不大不小，跟她的身材很相称。余健只看一眼，仔细的看一眼，心想有这么一个同座，旅途会过得愉快些。然虽有这样的一个漂亮女郎在身边坐着，他心中还是未能彻底的静下来。心中挥不去的烦躁和焦虑，使得他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情，包括去欣赏一个漂亮的女人。
　　 列车行驶在黑暗里。窗外漆黑的夜里点缀着灯火和天上稀疏的星星，灯火和星星一样的遥远。列车驶出了城市，朝着家的方向驶去。窗外即使什么也看不到，但只要想到这列车是朝着家的方向驶去，他就有一丝心动。已经近两年没有回家了。在城市里漂泊着，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总希望哪一天能停止飘扬，找一处有土壤的地方落下来，生根发芽，真正过上生活。现在就他来讲看到了希望，希望结了婚扎下根，结束流浪汉一样的生活，也结束长期没有家的日子。然而这希望似窗外夜色里的灯和星星，看得见，又感到很遥远，很遥远，只有微弱的光在呼唤着他，在诱惑着他，使之不懈前行，前行。
　　 列车里的人很多，有些拥挤，过道里也站了些人。售货员隔三差五的推着车子叫卖，引起一阵骚乱。中国的人口多没办法！余健想睡觉，这样时间在无意识里会过得快些。但趴在桌上睡。老是睡不着。同座的女郎在不停的吃零食，发短信。到了晚上三点多的时候，余健靠在车厢壁睡着了。同座的女郎早就倚在他的肩上睡了。
　　 迷迷糊糊，余健听到一个声音，很微弱，但在他的耳中很清晰；让他去寻找一只猫。这声音柔柔的，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如同神的指谕。这声音不知源自何处，仿佛是从黑暗的深处传来，萦绕在他的耳边。他左转右转，努力想找到那只猫，但是周围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又能强烈的感受到那只猫确实就在他的周围。他感到猫的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他，跟他捉迷藏似的。正当他焦虑万分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柔柔的女人的手抓住他的手，说带他去寻找那只猫。于是他由那只手牵引着穿过一条地道，来到一间有着微弱的光的小屋里。屋子里有一张大床，床头墙上贴着一张破旧的明星日历。他努力想看清楚带他来找猫的这个女人长的什么样子，但是她的脸总是模糊的，清晰地呈现在他的大脑中的只有那对如雪般的乳房，神秘的私处，还有右手上的疤痕。在性交的时候，他身体下呻吟的女人模糊的脸幻作猫的样子，墙上旧日历上的明星阵阵阴森的笑，一切都和以前做的那个噩梦一样。余健差点蹦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叫声让整个车厢都惊了。倚在他肩上睡觉的女郎尤其惊恐万分，失魂落魄的盯着他。几乎所有的眼光都投在了余健身上。余健的心跳得厉害，众人的眼光更是让他无地自容。他觉得他们看出了什么，认定他的灵魂有着肮脏的一面，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的脸火灼一般，情急之下他趴在桌上，把脸埋在手臂里，不禁有些发抖。
　　 渐渐的车厢里恢复了平静。人们知道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过了好久，他抬起头来，身旁的女郎看着他，流露出关心的眼光。他对女郎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不要紧！你做噩梦了？”
　　 “是的。我妈妈病重，我急着赶回去看她。”
　　 女郎一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然以为其做噩梦是与母亲的病重有关，倒有些同情他，于是和他亲切的交谈起来。余健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认为只有子女才能真正的了解和理解自己的母亲。且母亲的那些经历和状况说给他人听只能博取一些同情和怜悯，而母亲的教诲便是要唾弃同情和怜悯，要自力更生，自强不息。所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母亲教给子女的就是这个最普通也是最震撼人心的道理。外公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栋破旧的房子和四个孩子给外婆。外婆一生含辛茹苦，拉扯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四十来岁便把背给累驼了。母亲最小，从小便经历了人间的各种辛酸，知晓人情冷暖，同时也磨练了其坚强的意志。无奈从小受苦，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加上自己后来有了三个孩子，凡事操心重，日积月累，便落下个病来，受不得大的刺激。医生说是神经性官能症。母亲一生认为最值的便是无论如何也说服父亲拼死拼活供三个孩子读书。余健读完高中，妹妹余娟读完中学就自个儿没读了，老幺余贤正在读大学。为了娃儿三个读书的事情，母亲是没少和父亲争闹吵架。家里的状况一直没有多大的改善，多半是因为三个孩子读书累的。如今好了，余健在外头打工多年挣了些钱，家里盖了两层楼的水泥板房子。余娟已嫁人了，余贤是小山沟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一切都改变了，母亲的身体状况也好多了。她唯一关心的便是余健能什么时候找个媳妇，心里盘算着啥时能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这些余健心里清清楚楚，也时刻在努力，以满足母亲的愿望。这些事情，眼前这个着装时髦的女郎是很难明白的。不是自己看轻她，只是这种情结只有同样经历的人才会真正懂得，像她除了感叹一番外什么也不会有。不过余健还是和她谈起母亲的一些事情，母亲在他的心中是平凡和伟大的结合，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母亲赐予的。他谈到自己的母亲时是感到骄傲的。
　　 女郎对余健的诚恳的谈吐很满意，对他说：“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谈起你的母亲。面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如此坦诚地相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和你说，其他的人我很少讲的。或许是因为你很漂亮。美丽总是不设防的。面对不设防的美丽的你，我自然就坦然的流露了。”
　　 “哇！你真的很会说话！”
　　 余健和女郎愉快的笑了。当余健得知女郎叫林诗音，是个心理医生时，不禁大吃一惊，说：“想不到古龙书中的大美人到了现实生活还是一个大美人，而且是个医生。我想知道你这个美丽的心理医生是治人的心病，还是偷人的心呢？”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还在读硕士，没有毕业，因此没有治过人的心病，也没有偷过人的心！”林诗音笑了，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想不到你这么能说会道，哪毕业的？”
　　 “社会大学！”
　　 “我不信！像你这样的先前在学校一定是油嘴滑舌，讨女孩子喜欢。你是不是很会偷女孩子的心啊？”
　　 “哪里！哪里！开玩笑而已。通常都是我被偷，而偷不到人家的。”
　　 林诗音笑了，不由的赞叹余健的口才。但是余健心里害怕一件事，不是自己的心被偷，而是自己的心被看穿。通常心理医生是可以通过和人谈话而知道其内心想些什么。想到刚才做的那个噩梦以及自己近来的苦恼，是不愿让他人窥知的。于是借口困了便趴下睡觉。而后早上五点林诗音下车前余健又和她聊了会。她留下了电子邮箱和手机号，并称赞余健是个有趣而诚实的人，有时间的话可以联系，做个朋友。
　　
　　 第七节：故土二三事
　　
　　 上午十点三十四，余健下了火车转乘汽车，直到下午三点才到家。放下行李后又匆忙赶到镇上卫生院去看母亲。进了病房，见母亲躺在床上在打吊瓶，妹妹余娟在旁坐着。
　　 母亲见余健来了，挣扎着要起来。余健连忙过去扶母亲躺下，说：“妈，您别动！好好躺下休息。我现在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母亲躺在床上，用那双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余健的手，看着他的脸，脸上的皮肉哆嗦着，眼泪盈满了眶，唠叨着说：“健儿，你要好好教育你的弟弟。贤崽儿他不争气！——他！”说吧泪流满面。余健一下子慌了，知道定是弟弟余贤出了什么事情，才让母亲这么激动。他连忙让母亲静下来，不让她说怎么回事，母亲的病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好歹母亲静了下来。他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余娟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原来余贤在校好几次夜不归宿，被学校查处，留校察看。学校寄了信来通知家长，要求配合教育。而余贤夜不归宿的原因是因为交了女朋友，在外面住了几次旅馆。
　　 余健压住心中的怒火，要是余贤在跟前，他定要好好地教训一番。全家人挣钱供他读书还要为他操心，累得母亲气出病来。母亲这一病还不知道有多重。通常是手脚无力，一说话便喘不过气来，头痛得厉害。此外母亲的心脏和胃也有问题，且有风湿病。在这卫生院是检测不出来什么的。余健希望能说服母亲到市里的医院去检查治疗，不要留下什么后患。余娟也说母亲的情绪还是不稳定，两日来病情时有反复。原本说到县人民医院去，但母亲死活不让，说是老毛病，打两瓶水休息一下就好了。余健问了一下医生，医生说这种病很难根治，病人最好不要受什么刺激，这年纪了说不定会引发出一个别的病来。母亲虽不到五十岁，但看上去很衰老，宛如六十多岁的人。
　　 晚上余娟在医院守护母亲，余健便回家休息。坐了一天的车，他也很累了。父亲在家做好了饭，烧了几个余健爱吃的菜。“喝点酒？”父亲问余健。余健点了点头。父亲从厨房的角落里搬出一坛酒来。这坛酒是两年前余健回家制的。父亲有风湿病。以前他总是大清早便起床到地里巡看一番，扫多了露水，加上长年来风雨里劳作，便得了这病。余健看了一本医书，说三蛇酒能治这病。于是他便托人买了一条棋盘蛇，也就是五步蛇，一条银环蛇，一条乌梢蛇，照医书上的方子抓了天麻、当归、枸杞等中药，又买了上好的土烧酒，洗净了蛇，活的放进酒坛，入了药，封好，埋在土里。酒是九个月后方能喝的。但看这坛酒父亲并没有喝什么，还有多半坛子。酒倒在杯子里，黄黄的，药味里夹带着腥味，酒味倒是闻不到什么。尝一口，不像是喝酒，而像是吃药，略带些辛甜味。几杯酒进肚，渐渐的才觉有了酒劲，身子也舒坦了。父亲说喝这酒管用，不但不犯风湿病，人也精神多了，干活都有劲。余健便劝父亲常喝，多喝，喝完了可以买酒再泡一次。完了，再制一坛。
　　 谈到母亲进医院一事，父亲说：“你妈就是操心重，瞎着急。这不，人病倒了？贤崽儿也不争气，太不像话。全家人挣钱辛辛苦苦供他念大学，他倒好，毛都没长好，就找了女朋友，还在外面鬼混。被学校处分了，丢人丢到世界上去了。我见了非得好好揍他一顿。自己不争气也罢，还得全家人跟着受罪。”
　　 “余贤还年轻，难免会做错事。知错能改就好了。再说他也懂事了，找个女朋友没什么。现在他一定也后悔，也伤心。”
　　 “年轻就要做错事？他才多大，二十出头的毛小子就找女朋友，他大哥都还没结婚呢。”父亲点燃烟斗，吧嗒吧嗒抽了起来。烟斗上的火一明一暗的。父亲心里正火着。余健不想跟父亲再争论，争论也是白搭。外面的文化意识流的改变他是不知道也不理解的。问到母亲进市医院，父亲让余健自己看着办。
　　 第二天，余健让母亲出了院，好歹劝服了母亲去市医院做检查。余娟同去了；她的丈夫外出做生意了。余娟在医院陪母亲检查，父亲打电话叫余健回去，说有事。余健回到家，父亲告知七爷昨天晚上两点多的时候老了，他的儿子余承祖早上来报丧。父亲希望余健能代表家里去上祭。且余承祖知道余健来了，请他过去担点事。七爷是族里辈分老的，且早年当过乡长，有些威望，每有大事都请他出面。他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余承祖。余承祖很会做生意，发了财，住进了城里，七爷也就跟着去了。村里人都讲七爷有福，祖上的坟风水好。据说七爷的父亲的坟地是朝南龙背北虎，是块宝地。三个月前，七爷似乎知道自己不久了，便要求回村里住，以便能土葬，挨着父母的坟，好归祖。想不到没病没啥的，这么快就去了。余健心里琢磨着，七爷的丧事照理是要去的，但小芳那里怎么交待，且现在母亲还在医院，不知道怎么样。
　　 父亲说七爷临终前交待了，死后第一天村里人来看死，第二天念一天的经，第三天就下葬，一切从简。因此父亲拿了纸香去看死（即凭吊死者），明天上祭的事便交给余健。余健心想也只有这样了。他也去看七爷，顺便跟余承祖——按排行得管叫十一叔——谈谈。今日还得赶回医院。
　　 七爷尚躺在老家堂屋里，晚上才移到村里供祖宗的大堂屋。村里的老人都拿着纸香来看死。倒不见多少悲哀之色，七爷的儿子媳妇孙子站在一边，还有些至亲，也没怎么哭。村里的老人烧了纸香，看了看七爷的遗容，纷纷说七爷好命，好八字，没病没啥的就这么去了。言下之意多少有些羡慕。余健上了香，烧了纸，过去看七爷的遗体。七爷已换上了寿衣，脸上盖着一刀烧纸，但可以看见七爷脸上并没有所说的难看的死人相，倒像是睡着了，很安详。余承祖穿着孝服在一旁答礼。余健向前握住他的手说：“叔，节哀顺便。七爷去的很安详，没有经过任何的痛苦。”余承祖笑着说：“我老子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什么苦，他也应该满意的去了。”又寒暄了几句，余健告之母亲尚在医院检查，须明日再来看望拜祭。余承祖一听，说没事，能来看就给足了面子，又吩咐他的一个朋友开车把余健送到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