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雨是什么时候下大的，就和我本来就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的一样，反正我的衣衫早已淋透了，头发很沉重地披挂在额头上，冰凉的身子早已没有了温暖的感觉，抚摸我自己的臂膀就像抚摸着一尊大理石雕像。
　　 我漫无目的地走上山去。我是干什么来着的呢？我不知道。我是旅游者吗？可我没有一个游伴，我并没有游山玩水的雅兴，甚至我连最启码的游资也没有。而那山上，据上去的人讲，那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与别处的山岗并没有什么两样。山涧不过是那样的山涧，只是被“名人”刻上了几个红字而已；溪水不过是那样的溪水，只是被商人们加进一些化学色素然后卖成了高价而已；石阶不过是那样的石阶，只是被石匠们雕出了一些简陋的花纹而已；树木不过是那样的树木，只是比别处更少一些鸟叫罢了。
　　 我不是来旅游来的，那，我是来干什么的呢？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啪啪”打在早已耷拉下来的树叶上，“哒哒哒哒”溅在石阶旁早已生锈的铁链上，“卟卟噜噜”落在独行者我的头上、脸上、肩上和冻得通红通红的手背上。
　　 我没有雨伞，我那把唯一的小花伞前天就丢失了。我不知道它丢失在哪里，又被谁拾去，被谁在哪里遮挡着曝烈的阳光和疯狂的雷雨，或者被谁随手丢弃在哪一片荒野里。
　　 我的右脚刚离开最后一个石阶，就到了那个“著名”的山。我还没来得及四处张望，有人就拉着了我的胳膊说：“朋友，避避雨吧，你看你淋成这个样子啦，来来来，快到凉亭里避避雨吧！”
　　 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银灰色雨衣的瘦小伙子正向我虔诚地微笑着。但我并不理他，我也并不打算感激他。我想，如果我想躲雨的话，我能没有打伞走过这么远的路程吗？不过我还是说了声“谢谢你”。但我的脸拉得老长，并且不再看他。
　　 “你还要到哪里去呢？来来来，到这里避避雨吧，避避雨吧，你看你都淋成这个样子啦，就像一个流浪的诗人！”他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但雨声却把他的笑声淹没了。
　　 因为有了他刚才的最后一句话，我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头发很长，也被雨水淋透了，他的眼睛很小，却非常的明亮，好像在到处侦察着什么，他右手拿着一把银色的剪刀，左手拿着一叠黑色的硬纸。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把剪刀上。
　　 “朋友，来，靠着这根柱子，我给你剪一张剪影吧。”
　　 “剪影？”
　　 “是的，留一个纪念。”
　　 “纪念？纪念什么？”
　　 “来吧，对啦，对啦，就这样侧着身子，哎，哎呀，最好不要动，不要动嘛。你是哪里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地方美吗？你来过这个地方吗？噢，你真像一个流浪汉！噢，对不起，你真像一个深沉的行呤诗人哩！”
　　 我并没有听他说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亭外。雨还在下着，白色的雨线织满了整个天空，从叶尖上落下的雨珠跌落在石头上，破裂成一瓣瓣美丽的小花，几只小鸟不知从哪棵树上掉了下来，落到不远处的草蓬中，它们挣扎着抖了抖羽毛，“叽儿”地一声低低地飞到山下去了。远处是朦胧的雨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山的轮廓。走在我前面的游人并未在山顶停留就回身下山了，我的后面再也没有上山的人了。雨叮叮当当地打在亭子的青色瓦楞上，青瓦被雨水淋透了，变成了蓝灰色，就像远处朦胧的天空。
　　 “好了，拿去吧！”一张黑色的剪影递到我的眼前。
　　 “谢谢！”我接过剪影，握在手中，然后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这怎么不像我呢？我有这么瘦么？我的鼻尖有这么高吗？哎呀呀，我的头发有这么长吗？”我忧郁地凝望着我的剪影，然后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好像在尖叫，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怎么不像？你就是这个样子嘛！”他对我的疑惑感到十分惊奇。
　　 “我的眼眶有这么深吗？”
　　 “朋友，你就是这个样子啊，难道你不相信自己？”
　　 “相信什么呢？我就不相信你的这张剪影，我是这样的一个样子吗？”
　　 “朋友，你不相信这张的话，那我再给你剪一张吧！好，转过面去，好，对啦！就这样站着，好啦，好啦！你的家乡在哪里？你流浪了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连一顶草帽都不戴呢？你怎么出门儿不拿雨伞？你有旅伴吗？他们到哪里去了？呀，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这雨怎么越下越大呢？你不怕着凉吗？你是不是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啦？哦，你在看什么？哦，你在想什么？哦，你看，你看那远处不也在下雨嘛？哦，你在想什么？哦，你在看什么？你在看那远处的什么呢？”
　　 “哦，我是在看远处，朋友，你看，你看，那远处的雨好像要停了，是不是要出太阳呢？”
　　 “啊，也许是吧，也许要出太阳啦，不过，我们这里还在下着哩。”
　　 “不，那地方早已出太阳了。”
　　 “出就出吧，我们别管它。好啦，又剪好啦，你看。”他把第二张剪影递给我，第二张比第一张要大一些。
　　 “不，这不是我，这是我吗？我是这个样子吗？我是这个样子吗？我是这个样子吗……”那张剪影从我的手指间滑落在亭台上，我捂着脸，蹲在地上，我的双眼朦胧着泪水，像亭外茫茫的雨野。
　　 “朋友！朋友！你怎么啦？”他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轻轻地扶起。
　　 “不，这不是我，我是这个样子吗？朋友，我真的是这个样子吗？”我大声哭喊着，浑身颤抖着，雨的声音听得不大清楚了。
　　 “朋友，也许是我剪得不好吧，把你剪成‘这个’样子了吧，可是，人们都称我的这把剪刀是‘神剪’啊！”他很抱歉地说。
　　 “不，这不是我，我的脸上有这么长的伤疤吗？你看，你看，我有这么长的伤疤吗？”我拾起那张掉在地上的剪影，静静地端详着，头发上的雨水伴随着眼帘中的泪水，哗哗地向下流着。
　　 “啊，真对不起，这是我不小心剪错了，你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疤痕的呵。”他也仔细地看着他的作品，他的脸也像我的脸一样冰凉冰凉。
　　 “不，我的脸上是有疤的，只是你们看不到哇，你们怎么能看到呢？你们怎能看到我脸上的疤痕呢？你们怎能看到我心上的疤痕呢？”我绝望地挥舞着双拳在空中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像狂风一样冲出了凉亭。
　　 “朋友，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也像风一样追了出来，并且把剪刀丢在凉亭里了。
　　 “下吧，下吧，下吧，下吧……”我神经质似地疯狂咆哮着，巨大的雨珠打在我仰起的仍然冰凉冰凉的额上和脸上，但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朋友，你不要你的剪影了吗？给，拿去吧，做一个纪念吧。”
　　 “不！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我狠狠地回过头，望着他手上的那两张剪影。
　　 “不，你还是拿去做纪念吧，朋友！”
　　 “不，这不是我！”我回转身夺过两张剪影，三下两下就撕了个粉碎，“不，这不是我！”碎纸像雨珠一样被抛撒在泥地上，一下子就被打湿了，又被雨水冲走了，不见了。
　　 雨渐渐地下小了，我在远处发现了一丝光亮，他也在远处发现了光亮，我们齐声欢呼：“啊，雨停啦，你看那远处，彩虹！啊，彩虹！彩虹！”
　　 我和他高叫着，忘记了我们头上还落着细细的雨丝，忘记了我们的身子曾是那样的冰凉。
　　 “朋友，你把它们撕了，不留着纪念吗？那，我再给你剪子一张吧，我回去找纸张，找剪刀，你在这里等等我，一下就来。”
　　 “不，我先走啦，我先去啦！”
　　 “好吧，那，我到什么地方找你，或者你在什么地方等我？”
　　 “你看，你快看，那远山早已放晴了，你看那天空多么湛蓝，多么高远，你看那山上的丛林多么碧绿，多么苍翠。你再看，那太阳早已从云层中钻出来啦，温暖的阳光照遍了大地。”
　　 “我就去那个地方找你吗？”
　　 “是的，朋友，再见啦！再见啦！再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