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木水火土是我五个初中同学的名字。
　　 古秘藉《麻衣相术》与《邵雍图书》都把人的命运作为考研对象，所用方法却大相径庭。前者主看，面相皮相手相骨相俱是信息传导的源泉；后者重数，测字拈花生辰八字合易理推演之根基，迷不迷信不敢妄说。恩格斯认为“性格即命运”，是从行为科学上立论，与古人断言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互为佐证，似大有说道。我这里有一把论据，关乎年少时的伙伴们，贡献数例给命运学家作个参考吧。
　　 话说吴先富老师讲到《守株待兔》，出一题：谈谈你对这个寓言故事的感想。
　　 金生国字脸勇于发言，冲口就说：“世上哪有无劳而获的事？农民伯伯你不要守兔子了，田里的禾苗快枯死了！”
　　 天生扫帚眉风言冷语：“那是只瞎眼兔，再不会有兔子来撞死了，那天的事是个意外”。
　　 木生硕大其头，想想说：“那只兔子一定是老虎逼来的，以后不会再来了。这样等下去，你不但等不到死兔子，而且庄稼全完了”。
　　 茜茜杏眼圆睁，偏要说：“不要坐在树下等，风停了，雨住了，天天种田，兔子反而可能又来了”。
　　 水生牙齿稀缺面皮白皙，咳嗽数声才说：“种田的那个人是在想，还会不会有兔子往树上撞死？我说你想吃兔子就把田交给别人，你可以牵匹赶山狗去撵兔子，山上的兔子还多着哩，肥着哩”。
　　 地生鸭公其嗓，以立正的姿势报告：“种田人想，今天拣到一只兔子，该怎样吃？让我就烧烤……”。报告未完，被吴老师呸呸打断。
　　 火生赤发稀软，一脸雀斑，不得不说：“别把这事看得过重，别把一次碰巧，当成永远会发生的事”。
　　 跃生眼眶窝塌，厚起嘴唇，等课堂安静下来，慢吞吞才说：“有可能有人捡一只家兔掼在树下，装成是撞死的，来害农民伯伯把田搁下……”。
　　 吴老师把手上夹着的粉笔一摔，示意跃进坐下，喊土生回答。
　　 土生头发卷曲如猬，面色黧黑如鬼，脑壳歪歪作答：“兄弟别白等了哇，兔子一定不会再出现了哇，就算会，你在这里它怎么敢来呢？”
　　 五彩缤纷的云层里射出了灿烂的阳光。
　　 吴老师把课堂红旗插在金生桌上。
　　
　　 金生在白羊座梦跑马，梦吃糖粒子，是非不免多。金生喜读苏联小说，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斯基倒背如流。电影《夏伯阳》里有几句歌词味道特怪，道是“父亲不信儿子话，硬说天下无爱情，儿子挥起大马刀，回过身来自杀了……”，他记得全，哼哼过几回。学校造反派也焚书，抓他反面典型。还在上小学三年纪的金生弟能活学活用红宝书，立竿见影跟随省讲用团讲用，乃是“学、用、讲、写、查、联、订”七字经；其扫地时不小心把扫帚放在领袖像下面，茅头指向有问题，也陪金生接受大字报批判。金生善写决心书，检讨书也写得不赖，自诬干扰了“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方针，没按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五条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对“教育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导有所贡献，挖地道出力比木生还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没有疲劳也合当有苦劳，末了签名咬破手指血书表忠心。造反派很快对他不感兴趣，集中火力斗三家村——三个平日来往较勤，又是班主任当得最好的女老师。她们参加工作不久，人又长得好看，封门蒙窗大字报控诉她们臭味相投，留恋司马光砸缸救人那种封资修老教材，逼迫学生练毛笔字，背叛了党的教育事业。金生本不买工人、农民占领讲台那本糊涂帐，父亲失势自己又挨批，也附合说三家村里无艾祖信，中关村里有黄帅，服死了教育革命，将“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奉为圭臬。
　　 初中只读一年半，金生听说大鬼山钻探到一只金牛脚，金牛在地底还会游行，反正“读了ABC，照样挑畚箕”的态势已成定局，既然王超柱能建长江大桥，吴硕昌能研发优质棉种，任羊成会爆破太行山，李临庄在湘江边一年能出五年的活，他也能唱着《勘探队员之歌》，被山谷的风吹到帐蓬里抓捕金牛去了。后来，我弟初中也只读一年，也去了勘探队，替换金生背钻杆，每月有十元、八元捎给我妈，说：“这等于读书，”——由兄妹替他读。
　　 金生为保护我弟，被钻杆砸了，变一矮矬跛脚，死活不肯挂红登报，劳保却死活要吃。勘探队远迁广西，金生再无音讯。我母亲要感戴他，又不知去哪进供。
　　 但我弟还是有情有义的，曾求我写文寻人。
　　
　　 木生狗年现世，双鱼座，服从欲强表现力差，凡事难争，是机修厂子弟，父为八级钳工。其后木生顶职，为初级钳工。人矮扳不到台虎钳，垫三层砖又稳不住重心。此君从小梦想当作家，小说从来不离手。有红小兵语录盘查队拦路检查他书包里是否带有《老三篇》，还让他背诵《为人民服务》，他背出来这样：“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力量……最近又开了一个很好的大会，”然后抓脑壳，又背：“白求恩同志……在……晚霞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五台山……，”人家不让他上学，同学们就认真喊他“晚霞里”或“老晚”。木生小说读得狠，生活弄得糟。厂子倒闭了，还是个初级钳工，没饭吃了，老婆帮别人坐台了，他还在读小说，大都是名人佚事。同学聚会他不到，交不动一百元会费。老婆逼他摆汽水摊，他跳脑就骂：“在山有云，出岫无水，那岂是君子所为？”水生问他为何不写小说赚稿费？他说：“读都读不赢在这里，写什么写？不怕我放毒？”
　　 梦想当作家，以木生为法行不通。水生去北边找茜茜。茜茜和土生在国防大学租了编辑部，编《诗坛星光》文学杂志，准铅印，封面加注：艾靑老题字。一干人在东单十四条一小屋里坐地，艾老说欢迎，说他三十年代末期写出来的就不那么风雅了，ZKG永远能写，找他去颂吧。茜茜指着艾老的半身铜像，证明诗歌还在人间。土生说那是香港友人送的，人家没收钱算不得数。艾老院下有海棠一树，被红卫兵折枝甚多，恢复的过程看不见，但香是花的，花得灿烂。茜茜跟土生劝水生走人，人却卡在景山与南池子之间，搔手徒踟蹰。
　　 还有一个跛腿诗人，上来比青岛啤酒，谁先如厕谁埋单。怕是喝了一打崂山牌玉泉水，唱“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那苏州小子挺不住了，脱下毛衣当给水生，水生当之无愧地付款十元。
　　 在防空洞的招待所门口，有一小妞把夜壶里的文物倾泼一地，土生冰格凌凌教训她：“这要撞上寒冬腊月，浪漫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也得鼻青脸肿——躺成巴尔札克……。”
　　 水生说：“那不一定，比如我已放弃影子，谁叫你也坐在黑夜的怀里呢？”
　　 茜茜说：“那也不一定，昨夜是我痒得难受，我想告诉你——这会使我不痒一些。”
　　 为了表达是水生在痒，他当然要随意亮出一把虱子——茜茜不在意吧？
　　 水生又说：“你别老看我左手”——的确被一支劣质烟卷叼住了。
　　 茜茜撅嘴说：“我会及时抽出右手为你沏一杯香茶，你要酒我也有。”
　　 土生说水生善于劫后余生逢凶化吉，路费也不缺了，该加快出城速度。
　　 在车站幸会昌平赶来的票贩子，他还会微笑服务，说水生：“你那卷马粪纸我替你没收妥当一些，诗不是人人可以写的，尤其是自由的诗，你相信秋后不算帐么？”
　　 水生当然不相信。
　　 冠盖满京华，无主题变奏。练大碗茶的朔宝和在烤鸭店倒垃圾的星宝，真他妈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别无选择才是作文的。
　　 茜茜泣如汽笛。
　　 水生笑比哭好。
　　 水生再练练革命大批判文章，或可卷土重来。
　　
　　 水生言必子曰，出口诗云，面相薄白，一副眼镜有些斤两，绰号四眼狗。此友热衷办文学社，他家的小搁楼谈客从未断过。你让他出酒钱，他菜钱也掏，但不可向他借书，对知识封锁得厉害。他向你借书，一定留条：届时奉还，分秒不差。他还把你书中的折页抚平了，封面包了画报那种铜版纸。令人皱眉的是，他情绪一来，在书的天页上点评，段落中加注，甚至在末页赋诗打油，屡禁不止。水生最差劲的是不善与貌好色殊的姑娘相对，一对，眼珠子鼓出眼眶不说，他那书袋子又掉出来了，尽名人说名人道，就没一句自个的想法，久之，令人生厌。久久之，他必赠诗顺口一溜，洋相百出而不自知——他谈兴却还在引言导言前言部分——刹车不住，尽管嘴角约克夏猪似的夹着白沫——呼呀嗨哟，他是我们的大酱缸。
　　 水生冤枉交了许多别人的新娘，除了嫌他酸，倒无其它影响。水生笃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文学壮志从无稍减。土生劝他相信“天生我才须无用，千金散尽莫复来”，他抄“不须放屁”以对。水生终以电大法律专业毕业，以他奶油小生面孔，由女友后是妻子为他谋得某矿区法庭书记员一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不捞党票，成天还是用诗来写日记。火生严正以告：吃法官这碗饭，在党才牢靠，别跟土生那油杂鬼竞自由。水生不仅不听，还携妇将雏下海去了厦门，法官也不当了。别人下海阅尽人间春色，落他头上倒大运，妻子车了祸，要到天上才能再见了。水生作孽，不惑之年还得托孤于姊妹，自己好歹还在海滩上漂着。漂着还写信，自问自答曰：
　　
　　 灵魂是什么？
　　 天堂在哪里？
　　 人生的道路，
　　 如何去经历？
　　 欠债终须还，
　　 责任难逃避。
　　 爱如日月光，
　　 照人也照己……。
　　 水生崇尚义理，反感为文嬉笑怒骂至于赶尽杀绝，主张宅心仁厚如唐宋八家，还不失为有些雅量和见地，正合家猪的属相，只辜负了AB血型。
　　 水生没在党，主要是土生拆的台。
　　
　　 火生从医，牙医。先前会看牙只有他老爸一个，是个脏活。老先生口腔癌病逝，上边又要不来会拔牙的，总不能让地摊之流争夺人民的卫生阵地吧。医院革委研究，强命火生接任牙医。火生捧着鲁迅正入神，没料想院长会派人来，脱口就推：“我爸早说了，我不是悬壶济世的料，另找高明吧！”来人说：“看你这行头，还晓得悬壶二字，有两刷子嘛，手也蛮粗壮，正是你父亲的更是牙医室的红色接班人”。火生抬眼看是主任，忙看茶，一卷书还攥得紧。主任又说：“你哄哪个，你从小就围着你老子转，近朱近墨，看也看熟了。一针麻药一颗牙，简单哩。看档案，你当过红小兵干部，组织观念还是有的嘛，阶级觉悟还是高的嘛……就是你了！”火生就这样牙医了。
　　 火生从医无功也无过，各种运动无所谓积极不积极。替人拔牙的，自己也会牙痛，火生就只好跑到上边医院亲身感受了臼齿被拔的滋味。回头来了灵感，以拔牙为题写了两句：“打窗枫叶且看我，倒提头颅饮夕阳”。文化馆长请他到家喝一杯，夸他一句叶赛宁，他便厚着脸皮在朋友面前大放厥词，说：“我们一代人什么都碰上啦，长身体碰上三年自然灾害，学文化碰上学黄帅，上大学碰上上山下乡，生崽女碰上计划生育，退休冇等到等到了失业……”。全体鼓他的掌。
　　 火生猴急，一手三螺两筲箕，在处女座上搞假结扎，多生一子开除。开除开私人诊所。卫生局补手续，不批牙医批中医，火生若有所失，哭笑不得。
　　
　　 土生是个读杂书禁书闲书的人，常思摩顶放踵而利及天下。先前沉迷植物栽培，把西红柿嫁芝麻杆上，南瓜凿洞撒尿酿酒，米丘林也难当成。后从破烂堆里捡回绵纸印的《甘石星经》，晚晚爬东塔七层观察哈雷慧星，毛都察不到一皮。又捉摸星天牛，尺蠖，蜣螂，七星瓢虫——究竟谁是害虫；附带解剖青蛙，终于发现拿掉心脏的蛙腿还强劲蹦哒，以为动物有两条命，逢人宣讲，窃喜不已。后来看见后山青棡树上挂一少妇（一双鞋也挂在树上），吊井里泡一老妇（下身没穿衣服），不像死人的样子，又活转不起，这才相信自己万事无一了，是个标准O型的蠢材。
　　 土生生性刚愎孤僻，永远自以为是。本来内囊空虚，怕别人看穿，就提前指摘别人，一时立于不败之地，被誉为校园苏秦街头张仪。土生记忆力超群，一本字典可倒着背，从娘胎里头先出来都记得，却又记不住自家的电话号码，算术特别差。他很能说服别人同意他的观点，哪怕这些人转背就反对他。他固执己见，很少更改，却又能虚心接受哪怕恶意的批评。宏观上看，土生不可一世天地翻覆；在日常事务上，土生犹豫不决春风扬柳，坐失无限良机。吴老师劝导土生：“在中国，宁左勿右！左是辨识水平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右是思想意识问题，是敌我矛盾”。土生深知却不能毫不动摇实行之，一世只能立于屡败屡战之地。
　　 土生而立之年暗自皈依佛法，信奉“度己度人，自觉觉他”之大乘，并做到鸡足山祝圣寺的蓄发大弟子。尔后，又不听师傅劝阻，口舌干政太多。故乡人喜其海饮真言，京城人却蔑其贪杯无相，醉后赤条条乱窜香山，妇人遮眼避之不及。
　　 其醉，重复始终是那句古话：“予我千秋万岁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其醉，戏作《社教自叙帖》，缭乱一时，曰：
　　 余也迟鲁愚騃，生之有幸，遂得暇观夫社教有年，亲历有月。余自省再三，自度不功不业不道不德，不敏不慧不觉不悟，不雅不俗不顽不灵还不文不武。此乃学微言而忘大义，粗疏不求甚解使然。
　　 余生也有限，人生不百，常慨所作不过鸟木虫鱼，徒食太白糟糠，有负李绅盘中餐多多矣。然余也草莽，每见不平，常作武都头鲁提辖行状，缚鸡老拳，每每暴出令人啼笑之事，又无可再补，枉作空叹。
　　 余自幼偶读孔孟，渐长涉足马列，感殊途同归，乃共求小康社会，左而不过中山先生耕者其田，工者其事而已。余衷心拥戴，唯恐不及。虽功果未见，权作西天取经十万八千里行程始于足下，仍须努力罢。
　　 余迂阔，通过社教，心智日见壮大，说理释义不同以往。但愿同仁赐教不倦，或为余生之福祉。
　　 余在南国三十有年，服务社会十五有载，问天问地，亏心事莫做，益人事太少，上不能悬头国门报会稽之耻，下不能度花调气还红楼之情，岁寒三友，烟酒茶而已。试问：若之何？
　　 余最大遗憾，乃至今仍要做无党人士，故弄清高，唯此唯恶，自由主义表现十一种，不敢多言。阴阳界上，于情于理，或无得乎？或无伤乎？答曰：莫须有。
　　 余缀此记，诚惶诚恐。时感东南风大，吹人筋骨硬朗，或假以时日跟进化变，也未可知。但愿余之肺腑，能引为知者同慨。
　　 赘啜。伏稽。称叙。
　　 职某免名。
　　 年月日。
　　 象土生这样的尾砂废矿，有人是从来不肯放过诬陷之能事的，派定他写了《在和平生活里思考英勇就义》，且写在小说《红岩》页底，思想意识极其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