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风风火火又十年(散文) ——我的打工生涯
那打工的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我这个当年的花甲老翁,由于生活所迫,也踏入了这个忙碌的天地。这里所写的,除了我自己的遭遇外,多数是年轻人的或者与年轻人有关的故事。
一
在枪林弹雨中死里逃生的将军不是专门玩弄权术的政客的对手;在生产线上一心搞技术埋头苦干的工程师当然斗不过满脑鬼点子整天算计别人的狡猾的贪腐集团。与武装到每一个脑细胞的厂长为头子的魔鬼集团赤手空拳地搏斗了五年之后,这一年我终于身心疲惫,不得不打了退堂鼓,败下阵来。我不再坚持,我老了,该退出战线了。
在半导体的微观世界里,我呕心沥血,倾力窥探,觅得了对我有用的东西;在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生产线上我驰骋纵横,叱咤风云,不畏艰难险阻,取得的成就得到了工人们的肯定。现在,我终于干干净净两袖清风地全身而退了。
离开我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工厂,离开和我在一起吸够了酸碱气听惯了排风机吼声的工人兄弟姐妹,不禁黯然神伤,很不是滋味。
我来到我的最后阵地军品车间。
我看着一个个和我朝夕相处和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陪我做试验的工友们,心里一阵酸楚。但是我没有说话,他们都埋头做着千平篇一律的操作,我不忍心打乱她们心灵和肉体上的节奏。也许她们还不知道我要退休,这次只不过是正常地巡视罢了。车间主任是知道的,他突然对我说:“傅工,再为我们装两台测试仪表吧,你走了就没人肯装了!”
这时候,几个工友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一个不无遗憾地说:“哦,真的要走了吗?”
我本来完全可以拒绝这件事的,因为那本不属于我做的;再者,还有一个多月我就退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嘛和自己过不去,惹一些麻烦上身退休,那可绝不是好事情。
但是,我还是一口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是我为这个集体做的最后一个贡献,雁过留声,人走留名,给工友们留个想头吧。同时,我也把这看做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件事对我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在以往,所有的自制仪表都是我设计的,也是我试制的。
几十年了,我一心扑在生产线上摸爬滚打,我亲手设计的仪表交给了别人。这一次虽然是重操旧业,驾熟就轻,但是毕竟弦已离手多年,弹拨不顺,还是生疏了,手脚也没有那么灵便了。不过,虽然有困难,这一次我还是在设计上又做了改进,性能有所提高。
从原材料到零件的配置,部件的制造,机壳的加工……这些,做起来麻烦,费事,还有难度,稍有不慎就会返工。年轻的爷们大都是猴子性儿没有耐心做的,失败一次以后往往会被打入冷宫甚至送到太平间里去被五马分尸。我当然只能死心塌地的坐下来,一门心思做到底了。特殊的部件是没有标准的,做的好坏只能靠耐心和细心、技巧和经验,反工的次数也多。最后的总装更不好做,弄不好整体结构会被推翻重来。不到两个月装两台,实在是太冒进了。但是我不后悔,这是最后一搏了,不能按时完成就拖下去,直到做好了再退休,这是我最坏的打算。
我看到那个贪腐的厂长和他的几个走狗,火不打一处来,却又很无奈。所以,我一天也不想多呆。每天应差式的到车间看一次,不再像以往那样到处察看,有问题就叫他们喊我。我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无论是好友还是坏蛋;两耳不闻窗外事,悉心只做手中活。无论是吃午饭还是吃晚饭,三口两口扒完,全然不知饭菜的滋味,那些零部件占据了我的全部胃口。
有车间仪表出了毛病,喊那几个爷子去修,他们高声地应着“马上就来”,身子却像泰山般的稳坐不动。没有办法,那就请祖师爷出山吧。于是我丢下手里的活儿,去为那几个懒汉察屁股。这一下好了,车间的模子坏了也找我修,谁叫那模子也是你傅冬设计和试制的呢?你能为他们修仪表就不能为我们修模子么?你也该一碗水端平才是。没有办法,模子拿来吧。和仪表一样,都是急着要用的。
一直以来,这样的事情我就没有少做,就是当了总工程师也没有能完全幸免。现在快要退休了,那就做最后的贡献吧。
我不是孙悟空没有分身术,时间不是橡皮不能拉长;但是时间是可分的,白天为他们修东西,晚上再加班装我的仪表。
儿子要考大学,全家不仅要为他勒紧裤带,还要围着他转,为他做这做那;我还要屁颠屁颠地四处跑,借参考资料,买参考书,买这样买那样……中午的那一个多小时,全部贡献给儿子了。
这样地东拉西扯,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手里的活儿却没有成比例的进展。晚上的时间由九点延长到十点,再由十点加码到十一点,十二点……再到后来,白天我什么也不管了,儿子也不管了,通通随他们去吧。
如此这般,我终于提前几天把两台测试仪表装好了。
我不辱自己的使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几十年来,我无愧于这个集体,无愧于我的工人兄弟姐妹,也对得起培养我的祖国和人民。
但是还没有完,九九八十一难,还有一难呢。我那个生死活对头,时刻总是想着报复我的厂长,并没有放弃最后的机会。我对他的阴险狡诈的德性和卑鄙下流的手段是早就看透了的。所以,早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就写了一个报告,说明我已经到了国家法定退休年龄,我要退休,请安排人员接班,为我办好退休手续。这既是一个必须的程序,也是一种礼貌。此举就是为了防止他抓我的把柄,怕他小题大做,节外生枝。
但是,这种想做坏事或者整人有时候是不需要借口的人,就像狼想吃小羊那样很容易找到借口。于是他突然宣布,不批准我退休,否则以旷工论处。
我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也没有必要当面与他论理。我除了提前一个多月打报告,早在一年以前我就嚷嚷着要退休,不会留下来的,他们早就知道了,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事。如果手续没有办好或者根本就没办,那就是装聋作哑,完全是他们的责任。所以,在我生日那天,向有关科室打了招呼,第二天就离开,不再上班。于是,全身心地护着儿子考大学成为我的第一要务。与这第一要务配套的行动是尽快找到打工的地方,拿第二份比现在要高得多的工资。否则,我的所谓第一要务就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剩下来的时间开始写回忆录,总结我的人生;写一些低水平的议论文,发泄我心中的悲愤,借着笔尖排出那致命的、心灵上的毒素。
不出我所料,连着两月不给我发工资。辛亏两个工资不高的女儿伸出了援手,我们又节衣缩食,才勉强维持下去。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干着落井下石的卑鄙恶毒的勾当,企图压我低头,向他们屈服。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和恶鬼争高下,绝不向霸王让寸分。不过,我还是冷静下来,有理有节地和他们斗。
我首先给厂长写了一个报告,指出有高级工程师退休可以留任的说法,但是没有必须留任的规定。扣发我的工资是非法的,必须立即发还。
七天过后,没有给我任何答复,根据我在报告中的事先警告,我向主管局告状。
我把愤怒的激情推向笔尖,在状纸上唰唰作响,尽情地发泄。
“……据我所知,对于高级工程师的退休,也许有挽留和劝留的约定,但是国家绝对没有强留的政策。我按照国家规定提前一个多月写了报告,厂长却‘不批准’,不给我办手续。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拿到工资,生活发生了严重困难……照厂长的逻辑,我人老了要他批准,将来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要他批准?……他们说我个人想出去发大财,且不说我有没有机会和能力,就算有,我不偷不抢,合理合法,不像有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利收刮民脂民膏……”
“我对这个厂和工人是很有感情的,本不想离开,硬是厂长他们逼我走的。不信,你们去问问工人……留不住高级工程师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指责别人。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想留住我还是想借此刁难和报复我?”
那个庙堂上的局座,我早就知道他和厂长是一丘之貉,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他们必定是沆瀣一气的。但是我还是很有礼貌地捅了一下,一是表示我不越级上访上告,二是出一口恶气,把我的悲痛和愤怒泻给他们,我的精神也会轻松些。
这一次我等了十几天,当然没有结果,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一拖就是三个多月没有发工资,快要断炊封喉了。我们两个老的早已经尝尽了黄莲,但是绝不能亏了正在考大学的儿子,我们决定上县衙鸣冤。我把那状纸改了称谓,去掉一些我自以为不当的词句,又强调了当前的困难和诉求。在一个县委书记散步的早晨,老伴拦驾叫屈,递上了状子。
我不抱希望,但是还是耐心地等着。县太爷如果还是像他们那样,为了活下去,即使到最后也要学秦香莲,上京找包大人拦轿喊冤。我相信共产党内会有青天的。
县委书记没有使我失望。一个多月以后,我终于拿到了退休工资;被扣的几个月工资,厂长也只好很不情愿地却又不得不乖乖地给我吐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儿子的事情,压在我身上的就是钱。大学已经考上,已经收到入学通知书。最紧张最揪心的时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事情,是如何把他送进学校的大门。
那些琐碎的准备工作,有老伴和两个女儿领去了,不用我操心。
我丢下手里的节能灯的样品,暂时不做了,因为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个时候,我的一个远亲,拿到了一份酒店的信号开关柜业务,我饥不择食,不谈妥报酬就把它接了过来。
在整个七月份,我们全家,包括儿子,都为此忙碌着。星期天,两个女儿又从盐城赶回来,和我们一起拼命地干啊,有时候要干到12点以后。我们没有空调,电风扇不能用,因为电烙铁不允许风吹。就这样,全家沐浴着汗水,马不停蹄的做了两个月,总算完成了。
我们得到的工资总共只有1000元,太惨了。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只有这么一点。我们原以为最少会有2000的,因为那时一个人的正常工资就是300元。如果是2000,我们的儿子的费用就不缺了,第一个月的伙食费就有了。
然而这是怨不得别人的,谁叫我不谈好报酬就接过来的呢。不过,有了这1000块,虽然还有缺口,压力还是小得多了。
就在儿子开学的前一个月,我终于有了一份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正好就是儿子的第一个月的伙食费。就这么巧,老天就那么照顾我,善有善报,呆人有呆福。当然,那还是有一番波折的,这是后话。
把儿子送进大学的当天,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女儿建议第二天在济南玩半天,因为我们这是第一次来济南。可是一算账,仅仅住宿费就会花掉我们回家的路费。无奈之下,我们父女二人只好匆匆告别了儿子,当即踏上了归途。在连云港还被无良车主骗了,中途把我们丢下,多花了二十几元,到家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四元多,差一点当乞丐,真是好不惊险。
二
把儿子送进大学,只是了却了今年的第一个大心事。但是今年的大事远不止这一个。
一个女儿今年要考研,一个女儿要结婚,我要过60岁的生日……这一连串的都是好事和喜事。我在高兴之余,不免焦虑起来:这些都是要花很多钱的呀。于是我婉言拒绝了所有亲朋好友为我做生日的好心。
在我看来,人老了做生日不仅烧钱胡折腾,还要宿短寿命。过了60岁,向死亡迈进了一大步,这本来在心理上就是一件可怕的事,偏偏要轰轰烈烈的来个提醒,喂,你已经60岁了。这真是拿钱来买心理压力,用钞票来烧自己的余生,真是儍到底了。不过,迫于儿女们的压力,我还是答应简单的做了。
然而其他的事却是拒绝不了也是逃避不了的,我真不知道上帝是赐福给我还是在捉弄我。
还好,今年60岁,刚好退休。人老珠黄了但是还没有枯萎,发挥余热,可以打工去啊。这是我早就决定了的,也是一直在等待着的。
只有再找一份工作,再拿一份工资,我才能应付两个女儿的喜事;儿子在大学里的伙食费才有着落。
从我退休后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拉长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寻找机会,随时准备着到新的岗位上去。即使在儿子考大学最紧张的时候,我也没有放松。
在那狭小的天地里埋头苦干了几十年,现在我要再换一个地方。我去哪里呢?谁要我呢?一个被工人称为无所不能的工程师,在偌大的社会里,现在却茫然了。因为我虽然是个高级工程师,却没有社会活动能力。
像几个老同学和老朋友那样办工厂当老板,那是有可能(也只是可能而已)发大财的。我是工程师,手里产品是不缺的。但是我没有“少了万万不能”,有了能使鬼推磨的钱,而且要大量的钱;更没有那让人敬畏惧怕的权和可以依着挥舞大棒呼风唤雨的后台靠山。我那几个还算吃香的产品,比之它们来连个小筹码都算不上。再回想起以前陪厂里销售员出去兜售产品,热脸哈人家的冷屁股,我发誓宁可饿死也不愿再受那种羞辱。在半导体的PN结里和生产线上,我是孙悟空和哪吒;在风云变幻强者为王的市场里,我只能是侏儒,我没有那个胆量和魄力。我肯定当不了老板,我也不愿意当老板(我心目中的资本家)。所以,我没有多想,在我的规划蓝图上,用圆珠笔一叉,勾掉了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