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在姥姥那蒙满尘埃的记忆长河里，真正沉淀下来的竟是三个叫不上名的八路。
　　 姥姥家在解放前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解放后却背上了个高成分的包袱。姥姥37岁那年，我的姥爷就因病去世了，给她留下了三亩土地和三个女儿。从此，姥姥的整个生计就依托在这三亩地里。当时她的三个女儿，大的才11岁，小得还没脱奶，姥姥是小脚女人，这三亩地只好雇人耕种，一年到头自己也只留下点糊口之粮。到解放的那年，三大亩地三卖两卖的也只剩下半亩多地了。但按土改政策讲，她是雇过人的户，姥姥的村子又是个佃户村，屈指数来她算是户富人家了，就这样“矬子里拔将军”姥姥竟成了村里唯一的富农。解放后，姥姥随女儿们生活，一生辛酸的她一直很沉默，从不多讲些什么，更不愿提及解放前的事了。但她94岁那年，可能自己觉得寿限到了，话也多了起来，叙过来叙过去的就是一件事，似乎一吐为快才能瞑目，为此，使我们有幸好像亲眼目睹了50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47年那年，解放区割据，解放军来了，还乡团就跑了，解放军走了，还乡团接着又回来了。生活在这一带的人们很不安宁。用姥姥的话说：那些年老百姓就像生活在一盘热鏊子上过日子。特别是解放区和敌占区的边沿地带，人们群众遭受的欺压就更加一筹。还乡团来时，搞人人过筛，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百姓被“莫须有”地死于枪杀和活埋。人们的心整天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姥姥也就是在这个期间认识了三个人，用姥姥的话说：那仨八路不简单，没见过！
　　 那是深秋的一天。40里外的县城还属于敌占区，姥姥的村子正好就在这敌占区的边沿上。那天是我姥爷去世五年的祭日。天还没有放亮，姥姥就起来了。头一天姥姥忙活了一天，准备了一些供品，还蒸了一锅馍馍。累了一天的姥姥想到明天要到墓地和她丈夫“见面”，心里酸楚楚地，几乎一夜没有合上眼。天亮后，她要领着丈夫撇给她的三个女儿到几里外的墓地上坟，还有好多事要做，所以她虽然累但起得特别早。
　　 姥姥起床后向门外一望，夜间一场大雾已消散的近于尾声了，但十几步外还是很模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更觉得有些凄凉。回过身来正想点起灶，做点吃的，好让孩子们吃得暖和些，以便领她们上路。
　　 这时，她忽听到后院里“嘭”得一声响，像掉下了很多砖头的声音（姥姥家在村子的最后头，墙下是一条沟，沟后面是一片矮树林子，所以姥姥家的后院墙垒的较高）。接着，正房的后门子被敲响了。姥姥一惊，便下意识地去开那扇后半门子。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三个小伙子。
　　 “大娘，不要害怕，我们是解放军，执行紧急任务，走到这里天快亮了，我们想在你这里躲一躲……”
　　 姥姥虽然一阵心跳，但又很镇静地打量着这仨不速之客：他们都很年轻，打头的那位也不过30刚出头的样子，这一小伙子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身材很魁梧，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跟在他后面的那俩比他还年轻些。这仨小伙子穿着和老百姓没两样的衣裳，只是打了裹腿。姥姥正不知所措着，他们已主动地跳进了屋里。
　　 姥姥这时才意识到，八路军大都晚上活动，天亮了怕还乡团发现。姥姥看着这仨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想：多好的些孩子……不管是什么军，什么团，都是些爹生娘养的孩子……顿时便生出一种怜悯之情。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坚定地说：
　　 “除去这北屋，前院里有两间西屋，那里没人住，里边有张床，床底下空很大，藏人很严实，你们就到西屋里躲一躲吧。”那位打头的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说：“大娘，不用了，那西屋离大门口太近，离这北屋的后门口太远，左右又没有窗子，不方便，我们就在这北屋的西房间躲一躲吧。”姥姥便无可奈何状地点了点头，他们就一下子溜进了北屋的西房间里。西房间的窗下是一盘大炕，仨人就沿炕沿儿坐下了。
　　 姥姥顺便向里一瞧，看见他们从兜里掏出了些碎烟用纸卷了起来，点着吸着，表情很自如，全然不顾满头满脸的雾水，不时还私语着些什么并发出轻微的嬉笑声。看表情，他们真不像是后面有人在追着的样子。
　　 姥姥明白，这就是些八路。这些年村子里也经常有他们的进出，他们这些人除了腰里有把短枪外，与老百姓看不出什么两样，说话拉呱的和老百姓很随和，有时住下来还帮着老百姓活呢……
　　 姥姥的心此时也相对平静了些，便想起了这北屋东房间里还睡着的三个女儿，便向东房间里走去。
　　 “啪啪——啪啪——”村外一连串地响了几枪，远近的狗突然也狂吠起来，顿时整个村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姥姥一怔，感觉到一场灾难就要降临了。东房里一个女儿被枪声震醒，“娘——娘——”的哭喊了起来。姥姥慌忙地跑进房间里哄着女儿：“别哭别哭，村外有土匪，谁哭就抓谁——”
　　 姥姥慌乱中安顿着女儿们，便从东房间里跑了出来，想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她正愣着便听到西间里在小声地说话：
　　 “来了，狗日的来了，看样子被他们盯上了，王兄叫我们在这里隐蔽下是对的……”
　　 听着这些话，姥姥一阵颤抖，浑身像要缩成一团。忽听见西房间里又传来了说话声：“大娘——你过来——”
　　 姥姥战战兢兢地走到西房间的门口，那位打头的小伙子表情很严肃地对她说：“大娘，还乡团进村了，我们被他们盯上了，后村有人说，你们家祖辈上行好行善，我们相信你才到你这里来的，他们可要进村搜查我们，你——千万不能讲，也不要把他们引进这北屋里来，一旦进来，你这三间北屋就变成火海了。你快把孩子们领到后院里去，不要伤害着她们，这北屋的后门闭上但不要关上……一定要镇静地应付他们，如果他们非要近来搜时，你就赶快领着孩子们向南大门外跑，不要管这个家了……”小伙子在和姥姥说这些话时，严肃的表情里仍不时地露出微笑。胆战心惊的姥姥一边听着一边想：看他们这样不惊不怕的样子真不像是被要他们命的还乡团追着，面对随时就能发生的枪战，他们倒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
　　 姥姥不知怎的，一时的胆战心惊被他们这种无所谓的样子冲淡了许多。她愣了愣想：也许这些还乡团像往常一样进村后应付样地放几声空枪就走了。但姥姥一转念又想，不能关着门呆在家里，天亮了不开门更能引起怀疑……于是，她回到东房间里强拉起了三个女儿并把她们送到后院里安顿好后，打开了南院大门向胡同外的大街上走去，以便看看街上的动静。
　　 这时天已大亮，雾已散尽，太阳仍被一块诺大的阴云遮着，放不出一丝光芒，整个村子被笼罩在灰暗之中。
　　 胡同外的街上，吆喝声，谩骂声，捣砸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了一个蛋。姥姥心想：这些还乡团和往常那些不一样，看样子是来真格的了。
　　 姥姥蹒跚着来到街头，看见有四个还乡团员持着枪，正从村东乡村西挨户逐门地搜查：
　　 “见三个八路没有？快讲，谁见了不讲，查处出来就活埋，全家活埋……”
　　 “……看见藏在哪里了，谁报了信奖赏五千块……”
　　 姥姥看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瘦高个子，像是个领头的。他在街筒子里大声地喊着，好像让群众知道，他们已经认准了八路跑进村子里了，他们是在考验老百姓似的：
　　 “就躲进这个村子里了，我们是紧跟在八路后面追来的，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但这个瘦高个子却不进户里，只是站在街上喊叫着。姥姥看着这个瘦高个子，一眼便认出了她是自个娘家村上的人，这个人从小不务正业，现在又干了还乡团，还是一个领头的……
　　 姥姥没敢走在街上，她站在胡同口的隐蔽处听那个瘦高个喊，他喊的每一句就像一把小刀在刺着她的胸口。她又听到有人喊：
　　 “……整个村子被我们包围了，八路跑不了了……”
　　 瞬间里，姥姥有点晕了的感觉，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便从胡同口向里退去。她扶着胡同的墙站了片刻，觉得方才就像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三个八路又从后墙跑了……当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几个持枪人已搜到了胡同口了。
　　 姥姥住的这条胡同很深，胡同两旁分住着五六户人家，姥姥独自住在胡同的最里头。这时姥姥不知不觉地已退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不一会儿，那几个人便搜到了姥姥家，眼看着她没了退路。
　　 忽然间，姥姥好像不知被谁指点了一样。她鼓足了勇气，忙迎向前说：“大兄弟，出了什么事？惹得你们大清早就忙起来了，快先抽支烟歇歇（姥姥出门前顺手拿了一盒准备上坟用的香烟）……”
　　 街上那个瘦高个子也赶过来了，他冲着姥姥问：“看见八路没有？”
　　 姥姥一听，随机应变道：”唉——你不知道，咱家是个富户，请人家来都请不来，人家怕咱们啊……“说着，姥姥就从腰里掏出了那盒香烟递向了那个瘦高个子。
　　 “呵，哈德门牌的。”那个人说着就接了过去，扯开又分给了那仨持枪的，一人一支吸了起来，他自己把剩下的顺便装进了兜里。
　　 那个瘦高个子边吸着烟边说：“他妈的，这仨八路不知在哪里卧下了，天这么亮了，他们也不敢露头了，前后都有我们的人，他们是跑不了了，不用急，先歇口气来着。”
　　 有位持枪的胖子说：“他娘的，值了一夜的班，快下哨了又碰上了这么个命令，操！肚子饿得咕咕地响了……”
　　 那个瘦个子看了姥姥一眼，讨好部下样地对姥姥说：
　　 “当家的，今天就像在你家吃顿饭，那些户都穷的腥气，想管饭也管不起……”回头，他又向那仨一挥手说：“就这样定了。”
　　 姥姥一听又要饭吃，一阵心慌，心脏瞬间里跳动得整个胸膛都在动。她后退了一步，扶着墙站住了。
　　 她想：推辞出去？他们翻了脸怎么办？让他们进来，一旦——又怎么办？！
　　 急中生智的姥姥顺口和那个瘦高个子说：“啊，不常走娘家也不见你了，论起来你还得叫我表姑呢，这不，到自家门上了，亲戚无话不说，我家里没有男爷们，寡妇我拉这仨闺女过日子，大清早的仨闺女还在北屋里睡觉，到我这里吃顿饭是应该的，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只能到我的西屋里坐，我准备饭你们吃，快吃了就走。”
　　 瘦高个子听说让他们进去吃饭，心里一喜，语气也变得更热乎了：“你家的情况我知道，论起来我叫你姑，还很近那，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到北屋里去……”说着他们就向姥姥家里走去。
　　 瘦高个子边走边对那仨持枪人说：“这女当家的是官宦人家，我那个姑夫当过官，前几年去世了，剩下了这娘四个，大清早的进门要规矩，快吃点就走，这老太门户很高，千万别惹着她，一旦惹着了她，我家的老少爷们就吃不消了......”
　　 姥姥急走在了他们的前面。
　　 姥姥此时有些后悔，不该去让他们吃饭，万一……但再改口是绝对不可能了。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自家的院子里。
　　 一进门她就朝着北屋喊：“闺女们不要出来解手，家里来了男客，尿桶我给你们提过去……”姥姥边走边喊，便领着还乡团们进了西屋。
　　 姥姥主动拉上的这个“亲戚”还真算给姥姥赏脸，他们进了姥姥的西屋后就主动闭上了房门，此时姥姥的心踏实了许多。姥姥急急忙忙地端了两盘已准备好今天上坟用的祭菜，又拿了一瓶酒就径直来到了西屋里，对他们四个人说：“巧了，你们算是有口福了，上坟用的菜你们就先吃了吧，我去做点汤你们喝。”姥姥见他们四个人不由分说地打开了酒，夹着菜就吃喝了起来，真像是很长时间没有打牙祭了一样，她的心也慢慢踏实了一些。
　　 姥姥忙退出了西屋来到北屋，点上灶开始做汤。
　　 她坐在蒲团上向北屋的西房间里瞥了一眼，北屋西房间的门半开着，一个小伙子蹲在炕上端着枪，枪口对着门外，另一个小伙子在炕上也端着枪对着窗外。那个打头的小伙子同样端着枪在炕前站着，正笑声在吩咐着什么，姥姥隐隐约约地听见：
　　 “……狗日的一旦闯进来，咱们（指对窗的哪一位）就和他们拚了，你（指对着门口的那位）此时立即翻墙逃跑，尽最大可能地跑出去，把那东西交给组织，并和组织汇报，就说我俩牺牲了……还有，门外这位老大娘也可能牺牲，她后院里的那三个女儿，只要活着，组织上一定要认她们为烈士子女。再有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病已很重了，让组织上千万不要告诉她。马上就要解放了，解放后让组织上把她送进敬老院里我也就放心了……狗日的们的尾巴长不了了，济南一解放全国就都解放了……”
　　 姥姥这时已做好了汤，快盛了一小盆急急地向西屋里走去。那四个还乡团已经把那瓶酒喝完了，此时非常高兴地接过汤，一人一碗“唏嘘唏嘘”地喝起汤来。
　　 姥姥退出了西屋又回到北屋里，故作镇静地坐在灶前的蒲团上直盯着门外。她无心想些什么，直恨不得她的那两间西屋突然塌了算了……
　　 北屋的西房间里那随时决战的阵势依然如故：一个盯着窗外，一个盯着门外，还不时地窃窃私语些什么。这时，姥姥看见那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站了起来，面对着墙，用红红的东西再写着什么，他写得很慢，不时地还向外撇一眼……
　　 姥姥这时才想起了北屋后院里的三个女儿。她从后门子向外一瞧，三个女儿缩成了一团。姥姥小声地吩咐道：“好孩子，一声也不能出，待会儿我叫你们进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