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派】欲语无言(小说)
(一)
在车上,喻语儿又想起了那场车祸。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她的人生轨迹是不是会改写呢?毕竟最终让她做出决定嫁给了王子鸣的是因为那场车祸。
那天,她和王子鸣代表各自的学校一起坐车去市里参加一个会议。那辆中巴车有些年头了,外皮斑斑驳驳,内座的位子上也都破破烂烂,有些还吐出了海绵芯子,开动的时候发出痛苦的呻吟。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乘客,行不多远,车子拐入一个岔道停下,于是就有几个山民出来,为首的一个与司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什么,其他的人就往车上装木头。前座的一个老头发出抗议:“装客的车怎么能装木头呢?”司机陪着笑答了句:“没办法呀,老人家,我也总得吃饭吧?你看车上就这么几个客人,我一趟下来连本钱都赚不回的。大家多担待些吧,就五六根,对你们没什么影响的。”喻语儿看到坐在边上的王子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或许他和喻语儿一样认为说也没用,习以为常了,十次坐车有九次会遇到司机偷运木头的情况,如果你再多说,司机就会很礼貌很无奈地对你说:“您实在不敢坐,那就请换乘其他车吧。”可是,谁都知道,从这镇子到市里的车本来就没几趟,其它的也一样要装木头。那老头嘟噜着也没再坚持了,忙着把身边的小孙子移到里座去。
那天之后,喻语儿没再见过那老头,不了解他的现状,但她能肯定的是,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一定每天生活在后悔与自责中,自责没有坚持反对往车上装木头,或者带着小孙孙下车。因为,半个小时后,他那活泼可爱的小孙孙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车祸之前,喻语儿是没有什么反应的,只是觉得车子在下坡,惊异司机怎么开得这么快。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身子被身边的王子鸣有力地按了下去,紧接着就一声轰鸣,然后是天旋地转,再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迷蒙中有谁在大声地叫唤她的名字,不停地敲打着车厢,拽着她的手。她终于又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张焦急的脸。他说她的手被车窗门夹住了,必须马上撬开窗门,因为担心车子起火,其他的乘客都远离了,只有他还在不停地撬着窗门。好不容易撬开了,他抱着她离开了车厢。
在医院,喻语儿听到了悲惨的哭声,是车上的那位老人,他那可爱的小孙孙没了。喻语儿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那个孩子,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开车前,他在车子的过道里跑来跑去,走到喻语儿的面前,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喻语儿还把一块巧克力给了他,他那兴奋的样子还留在了语儿的眼前,现在突然间就没了。
那场车祸,死了两个,有几个受了重伤,还有永远瘫痪的。喻语儿因为被王子鸣按在了座位底下,所以只受了一些皮肉伤,王子鸣的伤重一些,肋骨骨折了,在医院里躺了一段时间,语儿每天都去照顾他。
伤好以后,王子鸣偶尔会去找喻语儿借书,他们很少谈那场车祸,那是个痛苦的话题。但喻语儿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那天她和王子鸣应该 都意识到在客车里装木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如果他们强硬一点,和那老人一起向司机施压,或许这场悲剧就会避免。可是,他们都是弱懦的,带着侥幸的心里,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了一场赌注。
(二)
小镇到了,喻语儿下意识地用力甩了甩脑袋,想把脑子里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甩远。她牵着悠悠,提着行李下了车。
这时,热浪已过去,夕阳还意犹未尽地在屋顶上玩耍。那辆破旧的老爷车呻吟着在镇头的大树下停下,又卷起一路风尘,嘶鸣着往邻县奔去。
王子鸣没有来接他们。一袭白裙的喻语儿,右肩背着一个紫色的羊皮挎包,左手牵着三岁的儿子悠悠,缓缓地向镇里走来。路边小店里三三两两的人们,把眼光都投到了她的身上。尽管年过三十,可她还是美的,这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
语儿是去年春末的时候过三十岁生日的,那天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来了,吃饭的时候,姐姐突然盯着她看了许久,感慨道:“语儿,你怎么就不会老,可惜了这么个美人胚子,寂寞在这山里边。”就从那天起,语儿开始惋惜自己的美丽了,她觉得这种美丽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一种浪费,错了时间,也错了地方。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迁怒于丈夫看球赛的声音太大,冲着客厅大叫了声:“王子鸣!”以前,她从不直接叫丈夫的名字,从“鸣”到“鸣哥”,是从爱情到亲情的转变,那么到现在直呼其名的“王子鸣”又是一种怎样的转变呢?她弄不明白。尽管丈夫已经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了,她还是睡不着,干脆就下床到了阳台上。阳台上,前几天还开得千娇百媚的粉色小花,已经花瓣凋零,香消玉殒了,语儿捡起几片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就着从房间里透过的几丝光线,她感觉到了衰败的气息。
喻语儿分到小镇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刚好碰上乡级选举,一个毕业班的小学生有选举权,她却没有。在这个远离市区的客家山镇里,喻语儿的到来像掀起了一阵旋风,宁静的空间里悬浮着蠢蠢的躁动。赶集的日子,常常有走几十里山路来镇上的山民涌入学校,只是为了看一眼传说中如电影明星般的美女。每个夜晚,也总会有不少其他单位的年轻小伙找出各种借口来学校里逗留,大家都心照不宣,都知道醉翁之意在哪里。
这些小伙子中不乏优秀的,也不是喻语儿眼光挑剔,而是喻语儿确实找不到感觉。其实在毕业之前,喻语儿是有爱慕的对象的,是教她写作的老师,一个儒雅、英俊、博学多才而又带着淡淡忧伤的男人。那老师欣赏她的文采,也倾心她的漂亮,更感动她的柔情。只是那时校风很严,拘泥于师生身份有别,他们也只是心照不宣,眉目传情。喻语儿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盼望长大,盼望毕业,她以为自己毕业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他的女友了。她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临近毕业的时候,却听到了老师结婚的消息。他带着他的新娘去旅行了,连一个像样的解释也没给他。后来,她才辗转得知他娶的是与他相恋五年的同学,还是教育局长的千金,他是因为她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们是真心相恋的,可是,她喻语儿又算什么呢?晚上,她一个人倚在教学楼顶上的护栏上,望着远处蜿蜒流淌的赣江,眼中的泪水也如奔流的江水。
(三)
穿过正街,绕过中学,喻语儿就到了位于镇子最里头的小学,在一座小山的脚下,四周用围墙围着。
走进校门,是一个运动场,一个暑假没人打理,除了水泥球场外,到处都是杂草丛生,成了小虫子的乐园,球场内有几个赤膊男子在打篮球,语儿扫了一眼,没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应该都是外单位的。儿子突然挣脱了她的束缚,喊着叫着去抓蚂蚱,她也就任他去了,自己在草丛中的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吹来一阵晚风,青草的气息直往她鼻子里灌。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所学校里呆多久,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离开了。虽然生性好静,可是面对着十几年不变的生活环境,她还是有些厌倦了。暑假里见到几位同学,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都是相貌平平,学业一般的那种,可是,现在却活得有滋有味,从她们的眼神中,从她们的语气里,她感受到了她们在她面前的那份优越感,似乎在嘲笑她:什么校花,什么美女加才女,一切都是过眼浮云。难怪有人说女人自己好远远不如嫁得好。
“喻语老师,你在想什么呢?你孩子跌跤了,在哭你都没听到么?”站在面前的这个赤膊男子喻语儿是不认识的,他满身满脸大汗淋漓,抱着在小声哭泣的悠悠。
“哦,谢谢!”她赶紧接过儿子,查看他额头上的伤口。伤并不严重,只是擦破了一点点皮,可她却心疼得直往下掉眼泪。
“喻语老师,别急,哪个孩子不是在跌跌撞撞中长大的?”那男子看到喻语儿着急的样子,连忙安慰她。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就往家里跑。
餐厅的饭桌上罩着饭菜,丈夫则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悠悠跌跤了,快找点红汞来!”
丈夫在房间里找了半天没出来,语儿急了,大声叫道:“不是在转角柜下面的抽屉里么?”
丈夫终于把红汞拿了出来,笨手笨脚地给儿子涂抹着,瓮声瓮气地问道:“怎么会跌跤呢?”
儿子在哇哇叫痛,语儿没搭理丈夫的问话,从他手里夺过药瓶,轻轻地给儿子上药。她就不明白,丈夫不是出生于乡下的贫苦人家么,怎么生活能力会这么差呢?买肉一买两三斤,买蔬菜好坏不分,煮饭不熟,切菜厚的厚,薄的薄,晾衣服从来都是皱巴巴的,拖地板拖得满地是水却到处是脏印,洗过碗外边还是滑腻腻的。小事如此,大事就更指望不上他了。喻语儿轻声地叹了口气,结婚几年以来,她从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处处精干的妇人,这不得不说是丈夫的功劳。
给悠悠涂完药,喻语儿开始吃王子鸣做的晚餐,汤和菜都凉了,再加上本来就不敢恭维的厨艺,实在吊不起食欲。匆匆吃了两口就收了碗,边清理着厨具,边给儿子做一个肉饼汤。还没料理完,校园里那棵老樟树上的铜钟就敲了起来,要开会了。
喻语儿走进教师办公室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她淡淡地笑着,算是给所有的同事打过招呼了。大多是每年都见的老面孔,用赵雅丽的的话说就是“见着也没什么惊喜,走了又觉得失落。”
赵雅丽是与喻语儿搭档了四年的数学老师,每个暑假都东奔西跑找关系送礼要调回市里去,可每个新学年开学又得安安分分地回到这里。喻语儿下意识地往她的位子上望去,坐在那儿的换成了一位三十开外的男子,平头、背心、黝黑的皮肤,却有一种别样的阳光帅气。不就是刚才把跌跤的的悠悠抱回给喻语儿的那人么?莫非赵雅丽终于功德圆满,打动某位菩萨的慈心,与城里的老公团圆了?一抹伤感顷刻间袭上了喻语儿的心头,开会讲了些什么内容,她一点也没听见。
“注意咯,现在宣布本学期每个班的各科任课老师,排前面的是语文老师,后面的是数学老师。”副校长老叶那沙哑的声音往上高了八度,于是,在下面讲闲话的、想心事的、无所事事乱涂乱画的都停了下来,听他拖腔拉掉地念了起来。
“五一班,欲语无言……”
他念到这,办公室突然就哄笑起来,喻语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说喻语儿任教五一班语文,而那个跟喻语儿搭班的应该就叫“无言”,不对,哪有姓“无”的。
“我叫吴岩,口天吴,岩石的岩,很开心与大家一起工作。”喻语儿对面的那男子站了起来。喻语儿扫了一眼他,想知道是不是那种好搭班的主,可他面部也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内心的乾坤有多大。
散会后,一群人在张罗着去阿慧茶馆喝茶,喻语儿也跟着一起走了。
(四)
喻语儿坐在阿慧茶馆二楼雅座,听同事们肆意八卦吴岩的风流韵事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以后自己也会进入到被八卦的绯闻中。
她是个本分的女人,她的世界里只有书本、学生和家,她在狭窄的空间里消磨着自己平凡而又乏味的人生,把外边的世界都关在了门外。这个在十里八乡名声狼藉的男人吴岩,她到今天才认识,以前她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哪怕他的风流韵事早已成了镇子里的人茶余饭后一道独具风味的甜点。
“欲语无言……喻语,看来你们俩有缘哦!可别掉进他的陷阱里了。”坐在边上的小玲突然拿喻语儿调侃起来。
“别人难说,喻语么,我可以打包票,吴岩连门都没有。咱们的大淑女啊,做姑娘的时候,那么多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她看上谁了?她只对我们的鸣哥一往情深。”
“你说不算,喻语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这个可能性,那可是魅力十足的帅哥一枚哦!”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调侃起来。
喻语儿只是静静地笑着。
阿慧推门进来添水,笑着提醒大家,吴岩也在外边和人一起喝茶。
小玲赶紧说:“那我去请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吧,趁机拉近一点与帅哥的距离。”
“我说小玲,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行不行呀?那哥哥是比咱这哥哥帅那么一丁点,可是有咱这哥哥对你专一么?”小玲身边的阿华半真半假地拉住了她的手。
“去去去!我和你是两根火线,碰在一起只会短路,撞不出爱情的火花的。”小玲半嗔半笑地把阿华的手甩开,开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阿玲还真把吴岩请了过来。
“帅哥驾到,快快请坐!”阿华连忙起身,把吴岩推到到了喻语儿身边的空位上,“欲语无言,帅哥美女,坐在一起,让俺们饱饱眼福。”
大家发出善意的哄笑,吴岩也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吴哥,你是我的偶像啊,我得得拜拜师,教教我怎样获得美女的芳心。”阿华说着,挑衅似的对小玲乜乜眼。
“汗颜啊,我都奔三了,不还是光棍一条么?”
“那是您眼界高啊,听说那么多美女都哭着闹着要嫁给你,你却一个劲地躲着。”
“没有的事,都是外边瞎传的。”
“那你说说,你上个学期所在的高桥小学不比咱们的昌平小学好吗?离市里近,福利好,你干嘛要求到咱这偏远山区来呀?不就是为了逃避袁敏的追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