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水根在镇上跑摩的生意。那天是四月二十日，他一大早就起来，搭着老婆阿秀去镇上赶集。阿秀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肉鼓鼓的胸脯贴在他的背上，像要把整个身心都贴进他的身体里似的。“秀。这两天没见你，我就像掉了魂一样难受呐！”水根激动地说。
　　 阿秀回娘家耍了两天，“想我了吧？”她心里暖洋洋地问。
　　 一群白鹭在河谷上面伴随着他们的车飞翔，河面上流淌着清澈的河水，两岸的山林间漂浮着乳白色的云团。“根子。”秀秀叫着他的小名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想念我么？”水根以为她在开玩笑，“干啥说这些霉气话？如果你死了，我就再找个有钱的女人做老婆。”
　　 阿秀没有吭声，她心里酸溜溜的，那双秀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把水根抱得更紧，生怕会真的离开他。“我已经怀上了。”她不停地吻着他的脖颈，声音低沉地说。她和俞水根结婚已经两年多了，一直没有生孩子。“怀上啥了？”水根故意问。他心里乐得真想停了车亲她嘴。
　　 “傻瓜。怀上你俞家的种啦！”秀秀把嘴巴贴近他耳边，羞怩怩地说。水根就忍不住了，他呼的一下停了摩托车，转身抱住秀秀就热烈的亲吻起来。
　　 路上去镇上赶集的行人，都盯着他们羡慕地笑，村子里的人说他们像一对生死不离的鸳鸯。“够了，回家去再让你亲个够嘛。”秀秀把水根的嘴轻轻推开，羞答答地说，那张靓丽的脸红得像路边盛开的杜鹃花。
　　 很快就到了灵关镇，刚好有一辆从芦山县城开过来的早班车停在镇口。他把摩托车停在那辆班车的前面，对阿秀说：“秀秀。你去街上等我。我揽完生意后就回来找你。”秀秀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抱住他不松手。“不嘛。我要跟着你，死了也跟着你呢！”阿秀撒娇地说。
　　 乘客们从车里出来了，有个老汉看见了水根，打着招呼向他走过来，他经常搭水根的车。“听话。我很快就会转来的。”水根在老婆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阿秀才依依不舍地下了摩托车，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去。
　　 “你两个真是好得形影不离呀！”那老汉赞叹地说。老汉背上背着一个包，他是去县城看他的儿子，他儿子在芦山城里打工。水根听了心里就热乎乎的，他把车开得很快，车子在弯曲的山路上飞一般地奔驰。
　　 离老汉的村子已经不远了，水根突然感觉到摩托车抖动起来。开始他以为是路面不平造成的，但很快就抖动得更加厉害。他还没有来得及刹车，就连人带车，被剧烈的摇晃甩下了公路。幸好那路边上是一块平缓的坡地，他和老汉都没有受伤。
　　 水根急忙爬起来去扶老汉，“是大地震来了。叔，你老伤着了没有？”他惊恐地问。老汉脸上已经吓得没了一点血色，水根连自己也站不稳，根本无法扶起他。两人就只好匍匐在草坪上，听着周围隆隆的响声，看着身边那些树木，山峰和峭壁在摇晃中倾斜，颠覆，崩塌。
　　 摇晃很快过去了，地上却还在抖动。水根一下子站起来，把老汉也扶起来，见他已吓得浑身发抖，嘴上不住地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地震啊！完了完了，家里的房子恐怕垮塌了。”
　　 水根想起他的阿秀，这么凶的震荡，一定倒了许多房子，一定死了许多人。“阿叔。你老自己走回去哈！”他说着就去推起摩托车走上了公路，朝来的路上返回去了。
　　 一路上的情景使他心里更加焦急，他看见一片片的山体在滑动，一幢幢的房屋在垮塌，还有好些车辆滚下了沟坎，好些受伤的人在惊恐中四处逃窜。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加快车速，穿梭在那些飞滚的石头和倒塌的树木之间。
　　 灵关镇很快就出现在他眼前，仅仅才离开十几分钟，这里的惨状让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大片废墟笼罩在滚滚烟尘里。
　　 公路和街道都被废墟堵住了，水根丢下摩托车就朝镇子里跑。有些惊恐万状的人们，却从他身边跑向镇子外边，好些人头上脸上都在流血，一些男人只穿着一条短裤，还有些女人却只穿着内衣。他们惊慌失措地在街道上疯狂地奔跑。
　　 街上两边的商铺都变成了一片废墟。水根找遍了整个一条街，都没有见到阿秀的身影。他又返回刚才和阿秀分手的地方，站在那片满是破砖烂瓦的废墟上，焦急地喊：“秀秀。你在哪里呀？”周围只有一阵阵哭声和惊叫声，还有四周传来的隆隆声。
　　 他急切地在那里等待着，期盼着，希望阿秀能从哪里跑出来，兴奋地扑进他的怀里。
　　 但他的希望被满目凄惨的景象扑灭了，他的心开始沉落，满身的血液却在往上涌动，恐惧和悲伤同时撞击着他的头脑。“不会，不会。秀秀不会有事的，她也许已经逃出了这里。”水根这样安慰着自己，就跟着那些奔跑的人们，往镇子外面跑去。
　　 那片开阔的田地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死亡的阴影仍然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人群里没有哭声和说话声，像是被恐惧吓掉了魂魄。好些人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好些人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作揖。他们的眼睛都呆滞地盯着天上，好像那吃人的恶魔会从上面的云层里，猛扑下来吞噬他们似的。
　　 水根在人群里一个挨一个地寻找，看见一个熟人就问：“看见我的秀秀了吗？”那些人都只是呆怔怔地望着他摇头。他找遍了整个田地，喊哑了嗓子，仍然不见阿秀的踪迹。“也许阿秀还在镇上等我呢。”水根这样想着，就又跑回了街上。
　　 街道上的人都跑光了，阴森森的废墟上只有一些鸡和狗在走动，街面上有一滩一滩的血迹，那是从废墟下面流出来的死难者的血迹。水根就呆怔怔地站立在那些血迹里，预感到灾难也降临在他身上了，预感到他心爱的阿秀已经被埋在这片废墟下面了。
　　 “秀秀。你在哪里？你别离开我啊！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呀！你说过要把我们的娃娃生下来的嘛！”他边说着边在那些废墟上寻找，在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里去寻找。他看见有的手和脚露在废墟上面，就走上去刨开来看，他刨出来的都是些陌生的，扭曲得变了形的面孔。
　　 他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和害怕，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找到阿秀，哪怕把整个废墟翻遍了，也要把阿秀找到。他也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人们才陆陆续续地返回这里。
　　 有好些人朝这里走过来，带头的是个女人，她叫许艳丽，是镇政府秘书。那些人继续匆匆忙忙地往前走去，许艳丽却停在水根身边，她认识他，对水根说：“好兄弟。你是在找阿秀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睫毛上挂着一行晶莹的泪珠。
　　 水根没有停止在废墟里刨，他顿了一阵才低沉地说：“嗯。我要找到阿秀。”
　　 许艳丽认识他的老婆，她默默地注视着水根，顿了一阵，才悲伤地说：“水根兄弟，阿秀不在这里，你跟我来吧！”她就带着水根离开了废墟，来到镇上的卫生院外面。
　　 这里的气氛格外紧张，受伤的人很多，都在卫生院外面的空地上躺着，医生们都在忙着给伤员治疗。水根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他没有看到阿秀，心里很着急。“许秘书。阿秀在哪里呀？”他迫不及待地问。
　　 许秘书没有回答他，她低着头，默默地继续往医院里面走。水根就跟在她身后，来到卫生院里另一个小院子，这里的情景让水根惊讶得迈不开步子了。那个四周是一片废墟的空地上，躺着十几具遇难者的遗体。他们的亲属围在旁边，好些人都在悲伤的哭泣。
　　 一个老奶奶坐在一具遗体身边，那遗体身上盖着白布单。老奶奶的哭声，让水根听了都想流泪。“天啊！你为啥不长眼睛呀！咋个不把我这个老的收了呀！偏偏让这个年轻女娃娃走上黄泉路啊！”
　　 许艳丽走到老奶奶身边，哀伤的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揭开遗体头上的白布，颤声地对水根说：“水根，兄弟。你的阿秀在这里。”说完，她扭过身子，失声地悲泣。
　　 水根怔了好一阵，才一下子扑过去抱起阿秀，她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早就停止了呼吸。“我们，是在街上的废墟里发现她的，当时，当时她就遇难了啊！”许秘书说道。老奶奶突然扑到阿秀的遗体上，悲伤的哭泣说：“她是为了救我才走的啊！哎哟啊！老天你开开眼吧！”
　　 水根听了很迷惑，他望着老奶奶那张悲痛的脸，不知道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阿秀是怎么遇难的……
　　 早上。天空被一层厚厚的云遮住了，场镇上赶集的人还很少，街道两边的商店也还没有开门。阿秀便在街上慢悠悠地闲走着。她想去商店给肚子里的小宝贝买几件衣服，就朝着一家小超市走去。
　　 超市也没有开门，阿秀就在门前等着。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时间，刚好八点。“还要等一阵呢。”她喃喃地说。
　　 店面的门开了。阿秀第一个走进去，她身后跟着一个老奶奶。“我想给孙儿买件衣服，天就热起来了哟！哦。姑娘，麻烦你给我孙儿选一件么！”老奶奶唠唠叨叨地说。阿秀对她笑了笑，刚刚准备去给老奶奶选衣服，突然。强烈的震荡就发生了，地面在爆裂似的摇动，头顶上的房子在嘎嘎地巨响，那个商店老板吓得惊叫：“是地震呀！快往外面跑呀！”她抱着头已经跑出门去了。
　　 剧烈的摇晃使阿秀无法站稳身子，她双手抓住那些摇摆的货架，才勉强走到门口，正想往门外逃，但看见老奶奶已经瘫坐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奶奶。快跟我跑出去呀！”阿秀喊叫着，转身几步又跑进店里，伸手去扶起老奶奶。但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头顶的房梁和后面的一堵墙壁，突然倾塌下来。阿秀只喊了一声：“奶奶当心那！”便扑在老奶奶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些砸下来的房梁和砖块……
　　 。“秀秀。我们回家吧！”水根哀伤地说。泪水已经盖住了他那张朴实的脸。他想把阿秀的遗体背起来，但阿秀的身体是软绵绵的，许艳丽上去帮着，把阿秀扶到他背上，然后拍了拍水根的手臂，眼里噙着泪水说：“水根兄弟。你节哀吧!哦。对了。你们村子可能也遭了难，请你回去转告村里的干部们，一定要挺住，尽快把村子里的受灾情况反映到政府办公室来。”
　　 水根默默地点了点头，就背着阿秀离开了。他去找到自己那辆摩托车，然后轻轻地把阿秀的遗体放在后座上。阿秀的身子软软的，他就用绳子捆在自己背上，开动摩托车，穿过一片废墟的街道，朝着通往村子的那条小公路上驶去。
　　 那条窄小的公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有些地方还裂开了很宽的缝。俞水根背着阿秀的遗体，驾驶着摩托车在那些石块和裂缝之间穿梭行驶。强烈的震动虽然已经停止了，但还有些石头，从山崖上滚落在他的车前车后，他躲避着那些飞滚的石块，拼命地往村子里赶。
　　 只行驶了一段路，那条公路就被一大片塌方堵住了。水根望了一阵那片被撕裂得满目沧桑的山体，只好丢弃了摩托车，背着阿秀走进那片还在移动的乱石坡里。
　　 他爬过了那片几百米长的滑坡地段，就已经累得热汉淋漓了。从这里到村子还有十多里路，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他。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也忘却了恐惧和伤痛，他一遍遍地呼喊着：“秀秀。咱们回家了！”
　　 水根回忆起两年前他们相恋的那段日子。他和阿秀是在一次偶然中相遇的，那天水根把在山外打工的阿秀搭回她的家。阿秀的家在离灵关镇十几里远的另一个村子。却不想在半路上遇到了故障，他的摩托车后胎突然爆裂了。他急得有些手脚无措，盯着阿秀只是憨憨地笑。阿秀也看着他，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却爽朗地笑起来，“没关系。我走回去就是了。”
　　 她从包里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才搭了我一半的路，就减半，给你。”阿秀挺认真地笑着说。水根没有伸手去接她手上的钱，“这是我的责任嘛，哪敢收你的钱。”他既愧疚又腼腆地说。阿秀又笑了起来，“那就不客气了哈！”她说，就把钱放进那个很好看的小挎包里。
　　 水根看着公路前后心里想，这里隔她的家还有好几里路，他不能把她丢在这个荒山野林上，况且她还有那么沉重的行李。“要不，我给你背行李，送你回去吧。”他试探地说。阿秀心里正在为难，她当然高兴了，“那我再给你加十块。”
　　 他没有吭声，只是憨厚的笑了下，就去把摩托车上的行李解下来背在背上，然后把车子推在路边，就默默地上路了。阿秀一直望着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撞击着她的心扉。“你，你就不怕你的车丢了么？”她跟在他后面问。“丢不了。”水根回答。他心里却说：“如果真丢了，但愿一部车子能换回一个美女吧！”
　　 他想着脸上就露出愉悦的笑。阿秀发现了他那诡秘的笑。“你偷偷笑啥？”她问，脸上升起两朵羞怩的红晕，她从他的脸色上读懂了他的心。水根看了她一眼，心里却像一下子泼了一盆冷水。“人家是一朵娇艳的鲜花，我只不过是一棵路边的小草；人家是天上翱翔的凤凰，我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麻雀。别痴心妄想啦！”
　　 他变得沉默了，一路上都没再说一句话。那天也是个郁郁葱葱的春天，是个让他们情窦初开的日子。
　　 他们走拢阿秀的家时，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阿秀的父母，哥嫂见她领着个英俊的小伙子回来，那脸上的热情和笑容就像天空的太阳那么温暖。但水根放下背上的行李，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