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阿秀出嫁(小说)
“阿秀要出嫁了!阿秀要出嫁了!”闲事婆婆踩碎一地金黄,从村头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尾,一路嚷嚷着。此时,冬日的阳光正暖洋洋地铺满村庄,人们安逸地吃着饭。
阿秀出嫁的事,就像大家熟知的“狼来了”故事,在村里炒炒停停,停停炒炒,炒到最后已没人太当真了。可就在人们猝不及防间,“狼真的来”,大家蒙了、傻了。
像阿秀一样多年留守山村侍候老人、孩子的几个妇女,听到这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慌了手脚,变了脸色,连忙撂下手中的碗筷,急匆匆往外跑。阿秀真的要出嫁了,她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
老人听到阿秀要出嫁,想起她平时的诸般好处,连忙吐出刚塞进嘴里来不及咽下的饭菜,一声赶一声叹息着,相互搀扶着往阿秀家赶。
“瞧新媳妇啰!瞧新媳妇啰!”只有那群不懂事的顽童,欢天喜地拍着手,叫着、闹着,跟在大人身后跑。
不知什么时候,村口那棵大榕树下,停着一辆挂着红布的红色面包车,那鲜艳的红,在正午的阳光下刺得人们眼睛生疼。大家加快脚步,潮水一般涌进阿秀家狭窄的小院。全村一百五十多口人,除掉终年在外打工的,剩下不到六十人,可阿秀家的小院,还是被塞得像即将撑破的羊皮口袋。
阿秀正用一把旧木梳,一下一下地,替坐在院角的婆婆,梳理那蓬草般干枯、花白的头发。婆婆苦着一张霜打茄子般脸,不言不语,阿秀也默不作声,任由两行泪从脸上挂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阿秀的婆婆患有严重的类风湿,举手投足十分艰难,阿秀一进这个家,就开始服侍婆婆,如今足足十四年了。阿秀不但要帮婆婆洗衣、做饭,还要帮她洗脸、洗脚、梳头、穿衣,可她任劳任怨,没有发过半句牢骚。两个姑子在阿秀进门前就已嫁人,忙自家的生计都难,阿秀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媳妇,应里该当侍奉好老人。只读完小学、却受到母亲传统美德熏陶的阿秀,无时无刻提醒着自己,耐心细致地侍候婆婆。
阿秀春阳般的笑容,融化了婆婆的心;阿秀日复一日、无怨无悔的行动,深深感动着婆婆。“有这样的媳妇,我死也能闭眼!”婆婆逢人就夸,开口就赞,她早把阿秀当做嫡亲的闺女。母子俩无话不谈,无苦不诉。这样的日子,真惬意!
“阿秀——”见到穿着新衣,眼泡浮肿、满眼泪花的阿秀,几个同龄妇女不约而同地挤到她身边,千言万语化作泪珠,同时在几双眼眶里打转。
“来了?进屋坐吧!”见到患难与共多年的姊妹们,阿秀心里透进一缕阳光,挂着泪珠的脸上掠过些许笑意。她把梳子递给婆婆,拉拉这个的手,搂搂那个的肩膀。
“阿秀,陪她们聊会天吧!以后……”阿秀的婆婆艰难地理着头发,哽咽着说。
“阿秀,不管到哪里,一定要带好孩子,照顾好自己!”闲事婆婆挤到阿秀身边,瞟了一眼坐在屋檐下喝茶聊天的三个来接亲的男人,关切地说。
“是啊!是啊!”大家纷纷点头赞同。
“阿妈,我们真的要嫁人吗?阿哥说,等天气热乎了,要带我去秧田里捉泥鳅呢。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要和阿哥玩!”阿秀七岁的儿子木木,穿着爷爷刚给他换好的新运动衣,钻到阿秀身边,扯着她的衣角,大声嚷。
“儿子乖!你要……”阿秀蹲下身搂着儿子,眼泪稀里哗啦落到儿子脸上,无法把话说完整。
厢房里传来阿秀十二岁的大儿子树树的啜泣声,还隐约听到阿秀的公公轻声的劝慰。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请大家放心,拉布勤劳能干,阿秀跟着他,日子一定错不了。再说校点撤并后,你们这里娃娃读小学都要到镇上,这么点娃娃住校能放心吗?嫁过去多好,娃娃读书就在家门口。拉布说,要把娃娃当做自己的来养呢!”岁较大点的那个接亲人,走到人群中满脸堆笑地说。
“是啊,也不知哪样世道?好好的学校说撤就撤,娃娃连个读书处都没有。”闲事婆婆忍不住插嘴,“可是……拉布真有那么好?”
“我是拉布的舅舅,和阿秀的嫂嫂也沾亲带故,都是一家人,说话也不藏着掖着。阿布人好命不好,他的吃苦耐劳精神,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前年媳妇病逝,留下一个闺女和一屁股债。他和父母种烤烟、烤小锅酒,不到两年,就把账全还请,还有结余。”年长的接亲人咽了一口唾沫,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走向阿秀婆婆,说,“这不,阿布还让我带一万元钱给老人家养老呢。”
“哦!啊?”人群骚动起来,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阿秀服侍我十多年,我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咋个能再要钱呢?”阿秀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羞愧地推辞。
“不行!不行!咋能这样?”阿秀的公公也从屋里走出来,绽红着脸上前拒绝。
“哎呀呀,拿都拿来了,就收了吧!阿秀走了,你家的日子会更难。”闲事婆婆咋咋呼呼地说着,上前接过钱,丢到阿秀婆婆怀里。
“就这些东西吗?”两个年轻的接亲人望着堂屋里的两只箱子,伸出头来大声问。
“是呢,就是我和孩子的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阿秀答。
阿秀是老嘎家名门正娶的儿媳妇,德木的妻子,虽说是“父母之命”进的门,但开头几年丈夫体贴,公婆痛惜,日子还算舒心。可进城打工的浪潮卷进山里,最先卷走村里的未婚男女,之后是成了家的青壮年男人,再后是能走脱的媳妇。留下的只有老人、小孩、病人、和几个无法脱身的妇女。
阿秀上有病魔缠身的婆婆,下有年幼的儿子,自然无法走脱。第一个孩子刚满两岁,丈夫就跟着村里的男人到省城打工去了。第一年春节,丈夫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满面春风地回家来,还给阿秀买了一枚金戒指,走时又给家里留下五千块钱。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是阿秀,逢人便亮出她的手指,逗引村人羡慕的目光。在城里酒店当了一年保安的丈夫,更加英俊秀气,潇洒倜傥。她能不自豪么?
阿秀谨记丈夫临走前的叮嘱,白天汗珠子甩成八瓣地跟着公公在地里刨,晚上侍候婆婆、孩子,不时扳着指头算丈夫回家的日子。丈夫又回来了,带回更多的东西和钱,但没有阿秀的。阿秀察觉丈夫的冷淡和鄙视,危机感袭上心头,但她无可奈何,只能更加殷勤、更加贴切地对待丈夫。
这年秋天,阿秀生下第二个儿子,可找不到丈夫。年末,收到丈夫的汇款,却没人影。后来,丈夫就像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有一次,阿秀实在忍不住,凑了点钱,背着小儿子,跟着在省城打工的一个妇女去找丈夫。可丈夫没找到,差点把儿子弄丢。
从此,她只能等待着,猜测着,期盼着……一天天,一年年,望穿了秋水,等老了容颜,没有丈夫的消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不是折磨人么?阿秀婆婆思儿心切,天天以泪洗面,病更加重了;公公整天愁眉苦脸,背驼得更厉害了;孩子不时追问,阿爹什么时候回来。阿秀心如群蚁在啃,但只好强装笑脸,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
“苦命的女儿啊,守了八年活寡了,当牛做马苦累了八年,该咋个整?”阿秀的母亲忧心忡忡,整天唉声叹气。阿秀三岁没了父亲,母亲含辛茹苦把她和哥哥拉扯大,只希望女儿嫁个好人家。
“这像哪样话?不如离了再嫁,又不是没人要!”阿秀的哥哥见不得阿妈愁眉不展,三天两头去找妹妹,怂恿她离婚,并让妻子暗中替妹妹物色人。
阿秀的公婆知道,离开阿秀,这个家就要陷入绝境。但这样下去,他们无颜面对阿秀,因此也常劝阿秀另作打算。
每次阿秀听到公婆的劝说,都哭着闹着赌咒发誓不离开这个家。于是阿秀出嫁的事,传得满“村”风雨,但都没有付诸行动。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婆婆思儿心切,病倒了。阿秀东借西凑把婆婆送到镇上医院,可带去的钱根本不够交住院费,只好厚着脸皮去镇上嫂嫂的娘家去借。嫂嫂娘家也没有闲钱,正巧碰到拉布来找嫂嫂的哥哥。知道阿秀的难处后,心软的拉布,毫不犹豫地回家拿钱借给阿秀。
阿秀感动得不知任何是好,她一门心思要跟快挣钱还拉布。可土里刨食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挣到钱?正在阿秀为钱的事焦头烂额时,村里到广东打工的一个男人回家探亲来了。见到痴情善良的阿秀,他不忍心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德木被一个广东女老板包养的事,告诉阿秀。还说,女老板占有欲很强,阿秀不走,女老板是不会让他回家的。
听到这令人震惊的消息,阿秀欲哭无泪,公婆摇头叹气,村人议论纷纷。
“自己不走,德木就不会回来,那日夜思念儿子的公婆可怎么办呢?如果走了,谁来侍候婆婆?又怎么舍得丢下儿子?”阿秀纠结着,苦恼着,整夜整夜睡不着。
乡亲们见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一拨一拨地来劝慰她,希望她趁还有几分姿色,赶紧为自己打算。哥哥嫂嫂也一天一次轮番上阵,劝导、威胁、引诱都用上,阿秀终于答应出嫁。
她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老嘎一家。她想,只要自己离开这个家,德木就会回来,公婆就能见到儿子,家里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阿秀穿着艳丽的彝家绣花新衣,流着长长的眼泪,拉着小儿子木木,跟着接亲人,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大门,走向村口那辆红色面包车。身后是排成长蛇阵的抹着眼泪人,大儿子嘶声力竭的喊“妈”声,久久回荡在村子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