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中，最幸福的一种能量是遗忘。笔者以为，山地的同题小说《遗忘》就是以遗忘提纯最幸福的力量之最佳释本。
　　 悦读《遗忘》，最切肤的感受就是大巧若拙的真实感，情节真，细节活，自然流转，质朴清新。悦读《遗忘》，过目不忘的人物是黄云山。正是在信马由缰的阅读体验中，笔者走进了这个敦厚、纯良、仁爱、悲情的乌蒙汉子，并在人性之光的烛照下，内心不由地滋生绵实厚重的安全感，同时，不自觉地拥有一种超越疼痛的热能。这份人性的暖，来自于一个有着文学良心的作者输入作品的正向能源，在当下信仰危机和人性恶爆发的时代，更具有一种警钟长鸣的意味。遗忘，是为了更好的记住，那就选择性地记住该记住的吧。
　　
　　 一、在场的真实感
　　 山地《遗忘》以给孙子过满月酒，取名黄喜秋为开端，借爷爷张永红之口，捋着一脉记忆之线，回溯一波三折的往事，再现乌蒙山下黑田镇从解放前、抗美援朝、文革时期到和平时代等长达几十年的社会变迁和生活图景，追忆苦情人的生命历程，剖开了潜隐在沧桑岁月里的悲情故事，还原了一段段波谲云诡的历史真相。
　　 情节真：文革中的乡村乱象。张艺轩更名永红，加入红卫兵，投入疯狂的武斗。无理性的斗，读语录，表决心，胡乱抓人，不讲情分；无人性的狠，面对那些疑似“敌人”，戴高帽，谩骂加脚踢，关猪圈……在极致的环境中，盲从与残暴行为，人性的泯灭可见一斑。
　　 ——徐米钏沉默了一会儿，又把张永红的手拉起来，用一种低得只有他们娘儿两个才听得见的话说：“儿子，那你就别参加斗黄老师了，好歹他也是你的老师啊！”不炫技，不拔高，就那么几句白描，一个欲言又止、隐情不愿曝光又想保住恋人的心理纠结，就呈现在读者面前。
　　 ——“你参加斗谁我不愿意管，你就是不能参加斗黄老师！否则，你就别喊我妈！”……不一会儿，就从里屋传来抽泣声。情的苦痛，只剩下了哭泣和威胁。技穷的农村妈妈，口里只关情，似有几分熟悉？
　　
　　 细节活：细节设计，合理妥帖。
　　 ——她一路悲伤地大声痛哭。在安葬现场，徐米钏边哭边用手拍打着地面，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徐米钏的哭丧，是一个经济、准确、富有张力的细节，是徐米钏为爱隐忍了一辈子的真情流露与释放。随着情感的水迹，一并喷泻而出又瞬间风干的是她的青春，她的爱。一个小细节，就写活了一个按照生命本然的感觉去生活的农村女性形象。她的坚强、隐忍、胆识和聪慧的性格，也在痛哭中一一显影出来。旧时代，她敢于为爱献身，私情败露后，支持恋人远走他乡，怀着身孕委身于财主儿子。新时代，丈夫过世后，又是她要求说出秘密，并提出一起过日子……她与黄云山，一对你情我浓的苦命鸳鸯，却因造化弄人，相思难相守，几经离乱，不得团圆。笔者以为，比之大段的追忆，山地不经意的小情技，就助燃了徐米钏的悲痛之焰，强烈的在场感又带出触人心弦的能量，令送葬者无不为之动容。读者又岂会无动于衷？
　　 ——张永红正要骂出“你又要打糖衣炮弹”时，发现黄云山憔悴不堪的脸上突然现出慈祥的笑容，眼睛闪着泪花。一个特写场景，艺术地道出了为人父的真实心态，心酸，慈爱，温暖，观者潸然。
　　 发黄的战地日记，穿插酷烈战争的日记片段，旨在交代孙子黄喜秋的字，“喜秋”这一生命感恩源的来龙去脉。
　　 真实的情节，鲜活的细节，是《遗忘》组织结构的重要抓手。基于此，作为天生的叙事高手，山地才得以将写作视野投注于乡村世界，秉持一以贯之的拙朴文风，调用倒叙、插叙、巧诈的悬念、千里设伏等技巧，通过清澈透明的叙事，游刃有余地铺陈生的艰辛、爱的执著、情的苦痛、义勇之美、接纳与感恩的慈怀等多元内容，抒写伦理亲情、信仰和爱撑起的人性华章。
　　
　　 二、人性之光
　　 人性是多样的，但本质上是统一的。
　　 《遗忘》素描了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黄云山、张善财、徐米钏、张永红，排成一列，居然没有一位恶的化身。每一个人物，都自带了素朴的真，即使有激进的反叛，也能抚平时代伤痕，知恩戴德，转向令人欣喜的良善，生成逼真又细腻的动态链条中的人性图景。比如，张永红，一个从青春萌动的逞英雄，到发乎心的忏悔意识、理性的刚毅、认祖归宗的人性复苏等精神成长的人物。
　　 黄云山，一个泡在苦汁里成长的男人，悲苦、善良、坚强、忍辱负重，以活在爱人的身边而知足。大仁、大义、大爱，充满自我牺牲精神，是跨越了几个时代而成熟起来的农村一代人的“真实缩影”。他是一代人中最具人性深度的“这一个”。
　　 做长工时，与丫环米钏相爱而偷食禁果，为了保全恋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迫远走他乡，彰显的是爱的无畏与无奈；
　　 以英雄的身份再回家乡，做了一名教师，默守着唯一的恋人和家人，终生未娶。一回村，他还主动找到张善财，安慰他，说以前的事他已经遗忘，流露的是爱的坚贞与大度；
　　 代管儿子时，亲自煮两个鸡蛋给他过生日，还说是他妈妈交代的，体现的是爱的细腻；
　　 在黑白颠倒的文革时代，他被亲儿子踩在脚下，现实困厄，肉体凌辱，精神折磨，他依然没有怨天尤人，一如既往地心存善念，以爱与感恩回馈亲人。
　　 批斗现场，一听说米钏晕倒时，黄云山主动让出自己的口粮，唯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孩子，那袋包谷面是我自己以前的口粮，一直存着没有吃。孩子，以后还是由你来斗我，我不愿意让其他人来批斗。”
　　 平反后，工作恢复了，黄云山还是恪守信义，不愿连累孩子，不愿打扰孩子的正常生活，一再婉拒了徐米钏的恳求，不说出秘密，也不答应一起过，而是守着秘密，一人过活。
　　 为救落水的小孩，黄云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水塘。孙子张波得救了，不会游泳的他却因体力不支再也没能上岸。以命相救的义勇之举，让一个历经磨难而心理自足的的老人画上了人生句号。
　　 或显性或隐性的情节，折射出一个平凡人身上富饶的人性美。
　　 人性的完美在于，饱受苦难后，良知不泯灭，依然抱持一颗包容一切的宽厚与质朴之心。贫穷，灾难，仇恨，都被宽容的爱涤尽了，只留下一抹暖。人性的光辉源于爱。黄云山就是这样。他爱儿子，爱学生，爱他之所爱。亲人就在咫尺，不得相认，更少有来往。除了所谓的信义，该是怎样的自我克制，让一个男人做到无欲无求，始终保持着一份超越世俗的爱？于是，认祖归宗的姓氏，黄，也才名正言顺。
　　 人生而不平等，但在人性的善与真方面，则是一脉相承的。父辈的人性之光，照亮了儿子的心。张永红一度扭曲了的人性也回归善与真，拥抱了最幸福的热能。
　　 黄云山是爱的化身，他用爱点亮了人性的美好，又何尝不是山地明朗、通达、心智开明又自由的人性魅力的艺术再现，更是一种自主地对神性的吁求和寻访？
　　 遗忘，是遗忘。遗忘历史的是与非，遗忘生命过往的疼痛与殇。
　　 遗忘，又不是遗忘。遗忘是为了记住爱，并用爱点亮人性的美好，拥抱最幸福的力量。
　　
　　 三、有待商酌的“小”
　　 在山地的视域里，人性美，是一座开采不完的矿脉。他的《遗忘》有宏观的时空把握，也有微观的细节描写，有历史的纵向注视，也有现实的横向关照，以客观而静穆的笔致，全景式地展示乡村社会的情态，发掘乡村人身上的“大”。不可否认，山地的《遗忘》确然是一篇掷地有声的绝美好文。
　　 笔者斗胆，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某些“小”。
　　 不考证文革武斗时的口号是否真实，不留意对话是否符合人物身份，不关注张永红的情感变化是否合乎情理……属于男性读者的问题，概不介入。
　　 笔者的目光被那个黑匣子魔住了。
　　 发黄的日记留给张永红去感恩。
　　 好奇的是手镯及其归属问题。文本有交代，后来送给妈妈的！一个后来，能不让关注细节的笔者神思飘渺？丈夫在世时，旧情人之间收受礼物？（不合情理，不良嫌疑）；丈夫死后？（拒绝一起过，不就是不认可关系），一只不明不白的手镯，不就是不明不白的关系？传给儿媳，是否有违民俗？笔者窃以为，还是留给妈妈陪葬为妥。要送人也送给局外人，而非儿媳。
　　 黄云山，一个近乎神的大善之人。虽是笔者最为偏爱的人物，却实在难以理解他的神性：不即不离的爱。一对有情人，毫无阻碍，后半生却孤苦守望，全拜他的执念所致。人性之完美，既成就了他的高格，又注定了他一生悲情。
　　 抛开这些不足挂齿的“小”，再次回味山地的系列小说，不得不敬服山地浓烈的平民意识和乡村情结。作为一名城市人，山地能自觉地将视线聚焦于乡村，以乡村底层人物为主人公，筑建人性的精神支撑点，关注他们的生存图景，捕捉那些热烈而朴素的爱，并发掘潜隐在他们身上的光亮和正能量，不竭余力地用爱点亮人性的美好，带给世人希冀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