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蹄村今晚的月亮特别亮，仿佛比往日、往年还要大，还要圆，虽说不是农闲的日子，但是辛苦了一天的大家还是在晚饭后乘着这月光各自搬着自己的小凳子来院里乘凉。
　　 这院是五家人的公共大院，不知是从啥时候开始就一直住着这五家不同姓氏的大院，这在马蹄村来说是一件奇事。马蹄村因形如马蹄而得名，据说先祖来自于明朝时平定云南的大军，话说当时的将领是明朝开国将领常遇春，他们都自称是常遇春的后代。具体是否？无人考证。因而这个常姓的村子对这个住着五个不是常姓的大院的人家向来瞧不起，总觉得自身比他们高一等级，因为流传着这五姓周、王、郑、李、方乃是他们先祖常遇春的随从、佣人的说法。说来也是奇怪，这五家这么多代一直都住在这个院子，虽说房屋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房屋，但其人口不见增多，不如常姓繁衍生殖能力之强。故常姓人更加瞧不起这五姓了，在马蹄村流传着生儿多是祖先保佑的说法，常姓人更加不可一世，对自己的先祖的崇敬胜过任何一样事情。常遇春的祠堂是马蹄村的骄傲，其豪华程度在整个镇子上都是特别有名的。除了这五家外姓，马蹄村的村民宁可自己吃不饱也不能让祠堂的香火断了，每逢重大节日必将祠堂修葺一番，每逢嫁婚丧娶等大事小事皆要向先祖说明情况。热闹是他们的，这五姓啥也没有。
　　 但这五姓倒也还和睦，平时有啥事大家都相互照应，互相撑腰，因而在马蹄村也不是随便任何人都敢惹他们。即使常姓人在心里自视甚高，但见着面还得客气的打招呼。
　　 今晚大家老少爷们聚在一起，年纪大的男人们抽着自制的叶子烟，吧嗒吧嗒直吐口水，妇女们唠完庄稼活也感觉再没有啥好说的，小孩子们望着这明晃晃的月亮偷偷地将手伸出去指，便又立马收回来。因为大人们说指月亮要被月亮婆婆晚上把耳朵割裂开，但是小孩子出于好奇还是偷偷地指，以为月亮婆婆没看见。大家都找不到好玩的事，只是愣愣地盯着大而出奇的月亮发呆。突然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说了句：“太无聊了，大家有没有啥子好的事讲来听听吧！哎，大志，你不是出去打过工吗？遇到啥子好玩的或特别的事讲来大伙听听嘛！”这说话青年叫郑老幺，家中排行第十，“幺”表示最小，“老”是因为父母生他时已经年纪很大了，同时希望他长命百岁。但老幺前边的都是姐姐，没有一个兄长，他爹娘生了9个女儿后才好不容易生了他，但生了他之后，年纪也大了，待他该到婚嫁时却没能力为他娶一房，加之老幺平时懒散，虽说长相不差，但山里人看中的还是勤快苦挣的人。老幺爹娘不久相继离世，老幺婚事更加没着落。他也只是随便在自家地里胡乱弄下，地里的庄稼长势极差，就像他的排行一样，但勉强能糊弄口。
　　 于是大家都朝着吧嗒吧嗒吸着烟的一中年男人望去，此中年男人光着上半身，下半截库管卷起，穿着草鞋，长着一脸络腮胡，看起来属于沉默寡言者。他抽出烟杆，急忙推脱，我哪会讲故事啊！不得行不得行，说着又将烟杆塞进嘴里吧嗒吧嗒起来。大家一下子失望起来，纷纷叹气，满是失望的神色。这个说话的青年男子又开口了：“大志，你就讲一个吧！咱们大家都没得啥子文化，见的世面又少，这里就只有你出去过。你不要让乡亲们失望嘛！咱们五姓人家在这个村里生活多不容易，大志，你说你……”
　　 叫大志的男子没办法只得说：“那好，我就讲一讲我出去所看到的吧！”于是大家就挨近凑在大志的周围。
　　 青年男子指着一小孩又开口了：“二蛋，你们几个去园子里拔几个萝卜来给大家解渴。”
　　 “大晚上的看不见。老幺叔。”
　　 “你狗日的尽瞎说，这么好的月亮，怕是你以后都不可能看得见这么明、这么大的月亮了。快去，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那拔你家的萝卜噶！”
　　 “拔你家的，你家萝卜甜，是吧！三嫂子。”青年男子说着朝一抱着孩子的妇女呶了呶嘴。这女子叫秀秀，从外村嫁过来，男人叫方科，方科家也是兄弟一个，排行第三，方科他娘在方科之前之后都只生了女孩。所以同辈年龄小的都叫秀秀三嫂子，这妇人生得倒颇有几分姿色，在满是黄脸婆的妇人中属于美人儿，尤其在月光照耀下，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加之又刚生完孩子，感觉皮肤更加白皙细腻了。平时郑老幺就偷偷看三嫂子喂奶，看得心神荡漾夜深辗转难以入眠。
　　 “郑老幺，就你鬼。我家萝卜哪比得上你家甜！二蛋，去吧，你老幺叔家萝卜又大又甜，都是月亮划过口的。月亮婆婆都喜欢吃的肯定甜。”这妇人开口道。
　　 “要得，妈。”说着二蛋就叫上几个小伙伴飞快地消失在月色里。
　　 “我说三嫂子，你咋认得我家萝卜甜？还被月亮划过口！”郑老幺问道。
　　 “我……”妇人无语，脸憋得通红，只得低头逗自己怀中的婴儿。
　　 大家瞧着老幺和秀秀只顾着笑。
　　 大志开口了：“老幺，都是自己人，谁还不会吃别家几个萝卜，我家地里的萝卜，只要你想吃，随你吃个够！”
　　 “大志哥。我就随便说说，这不等娃们拔萝卜回来打发时间吗？”
　　 大家都纷纷同意大志的说法，对他翘起来大拇指。
　　 不一会儿，孩子们拔来了一大抱的萝卜，郑老幺看着，神色难看，但只得自咽苦水。“三嫂子，萝卜也拔来了，你……你赶紧去给大伙削好，别总是吃他人的而不劳动。”
　　 “我抱着孩子呢！老幺，我还要给孩子喂奶，要不你给孩子喂奶，我去削萝卜皮。哈哈！”
　　 “你了不起，仗着自己有两个奶就冲天冲地，改天我扮成月亮给你割了。”
　　 “别吵了，我们都不团结，让别姓笑话我们。我去削。”大志起身。
　　 郑老幺着急了：“大志，你坐下，今天是你讲故事，你是主角，哪敢麻烦你。你们这些人也不主动去削萝卜皮，都拔了我家萝卜还懒得动，真是……”郑老幺指着包括妇人在内的其他人埋怨着动身去削萝卜皮了。
　　 妇人们望着郑老幺的样子，都偷偷地笑了。几个妇人也起身去帮他削。
　　 郑老幺边削萝卜皮边说：“大志，你就开始吧！我早就等不急了。”
　　 “瞧你那猴急的样子，就像新郎官见着新媳妇急不可待的样子。”三嫂子开口揶揄道。
　　 “我就是没见过女人啊！要不是三哥今晚在，你今晚就是我的新媳妇。哈哈。”郑老幺朝着大志旁边的一瘦小的像一根苞谷杆的男子望着说。这瘦男子正是方科。
　　 “苞谷杆”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傻傻地笑。
　　 “就你那怂样，比你三哥好不到哪儿去！还想占我的便宜。”三嫂子说。
　　 “好了，不和你扯淡了，听大志哥讲故事吧！改天再在苞谷草垛把你收拾掉……”
　　 大志开口了，“我这次出远门也没遇着啥子特别的事，算只是见了一回世面，还是得出去走走啊！外面的世界简直就是和我们完全不同，你看我们到现在都还点煤油灯，这大山旮旯，电线牵不进来，公路也修不好，娃们读书都要翻越大山走十几公里路……”大志停了下把烟杆朝小凳子脚跟敲，将烟灰敲了出来。
　　 “外面有几十层上百层的高楼啊，那简直是快要捅上天了，我还到楼顶去过，感觉伸手就可以够到月亮和星星。”
　　 “那花了个把小时才爬上去吧？”
　　 “啥？嘿嘿，这你们就晓不得了吧！我才花了几分钟就上去了。有一种叫电梯的，城里人啥子鬼都用电，那电梯像个咱们装粮食的柜子，你钻进去，一下子就把你提上去了。”
　　 大家都听呆了。
　　 “火车，飞机大家只听过，没坐过吧！嘿嘿，大志哥我这都体验了下。那个火车啊，坐在上面一点都不颠簸，平平稳稳的，就像在地面上。还可以在上面跑来跑去。飞机是因为我们工地老板他媳妇出轨、搞外遇，把我们几个强壮的汉子飞到他老家去收拾那小子！”
　　 “那你飞在天上有没有看见咱们村啊？像不像马蹄啊！”
　　 “啥叫出轨？啥叫搞外遇？”
　　 “那你们有没有打那小子？”
　　 ……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二）
　　 庄稼收完后，已是深秋，隆冬时节即将来临。剩下的这段时间是农闲时节，除了一些较勤快的家庭背肥料进山，待来年初春再用，马蹄村的其他人都是闲着串串门、互相唠唠嗑打发着日子。除夕那天，马蹄村全体常姓聚在祠堂祭祀先祖，求来年丰收，二蛋和一小群外姓小孩喜欢凑热闹，混进祠堂被常姓人发现后连踢带骂撵了出来。被经过的大志看见后愤而将这几个小孩痛骂回家。
　　 除夕夜。这五姓聚在大志家过年。大志提到白天的事还依然愤怒不已，但苦于没办法，只得不停地喝酒。
　　 “大志哥，外面不是很能赚大钱吗？要不开年你带上咱们哥几个一起出去闯一番事业，待咱们也弄个衣锦还乡来气一气这些常姓人。”说话的正是郑老幺，这小子脑子平时就活跃，尽出些点子帮助大家解决问题。
　　 “是啊！老幺说的对。开年咱们跟着大志哥出去闯一闯吧！”
　　 “大志哥，以后咱们就跟着你混了。”
　　 ……
　　 现场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男人一句，女人一句……
　　 “但大家得吃得起苦，我是在工地上，工作很辛苦，冒着毒辣的太阳照常搬砖、拌水泥砂浆、砌墙。而且危险性也大，不比在家里安全。”大志这次抽的是卷烟，烟的火星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闪一闪。
　　 大家沉默，心跳仿佛跟着大志的一吸一停而跳动。
　　 “大志哥，咱们不怕。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死的，俗话说一颗豆子都要打死人，谁知道在家里就一定安全。人最重要的就是活出个样子来，咱们不能一直这样窝囊，在马蹄村，咱们不像个人样，别人就只有当我们是鬼。大志哥，你带我们出去吧！多赚点钱，日子好过点。”说话的无须猜，还是郑老幺。
　　 过完正月十五，大志带着其他几姓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了村子，搞得马蹄村热闹起来。这些常姓人都好奇他们是去哪儿？
　　 两月后，在家的妇人纷纷收到男人们寄来的钱。这辈子她们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夜晚不知道将钱藏在哪儿？一晚上踱来踱去将钱放在瓦罐里，鞋子里，米袋子里，枕头里……最后还是不放心，一夜未眠，第二日，几个妇人见面，都互相看到黑黑的眼圈。
　　 六月，地里的庄稼长势旺盛，今年雨水丰厚，女人们在没有男人的帮忙下，领着自己的几个娃将庄稼弄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惹得常姓妇女背地里总看得眼红，因为自家还有男人帮忙庄稼却逊色些了。
　　 三嫂子秀秀领着二蛋在山地里除草，二蛋年纪小，不能做啥，带着小妹妹在空地里玩耍。突然二蛋大喊起来：“妈，妈……”
　　 三嫂子骂道：“鬼喊辣叫的做哪样？”
　　 “老幺叔来了。”
　　 “别乱说，你爹和老幺叔他们去外面打工挣钱了。”
　　 “真的，我看见了。妈，我没撒谎，你过来看嘛！”
　　 三嫂子提着了镰刀来到二蛋那，朝二蛋用手指的路上看。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弯曲的山路上往上吃力地走……
　　 （三）
　　 三嫂子瘫倒在地上，附近的苞谷杆被压倒了一片。只听得二蛋的一声“妈”响彻山谷。
　　 半个月后，四姓男人和三嫂子外加方科的骨灰盒回到了马蹄村。方科是在中午休息时睡午觉后起来去工地撒尿被从而降的钢筋插进后颈而丢了命的，工地老板赔了点钱，但在城市里尸首必须火化才能带回。这成了常姓人的笑柄“钱没赚到，倒是连尸体都回不来。”
　　 埋葬了方科之后，除了郑老幺，大志连同其他两姓男子还是又出去了，毕竟都抵制不住金钱的诱惑，更重要的是还得为了生活。郑老幺无论如何被劝说都不为所动，大志他们说：“老幺，你真怂！”。
　　 日子像风一样吹过，三嫂子伤心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郑老幺整日陪着她照顾二蛋和还不会走路的小娃。三嫂子秀秀后来也就想开了，毕竟日子还得过，农村人容不得矫情。
　　 郑老幺在三嫂子秀秀恢复过来后就被三嫂子“请”回去了。三嫂子说：“老幺叔啊，你以后别来了。不方便。”
　　 郑老幺待要开口说啥子。三嫂子又说：“二蛋他爹刚走，孤儿寡母，你一个男人在不方便。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闲话能杀死人。他叔啊！我求你了。”
　　 老幺只得悻悻离去。
　　 夏日蝉鸣声阵阵，在树上，在茂盛的苞谷地里，在屋顶……夏天的风夹杂着热气一浪接一浪袭来，秀秀领着俩孩子在苞谷地里劳作，秀秀在烈日之下暴晒着，脸颊绯红，空气闷热，她将外衣脱下，身着薄薄的汗衫，皮肤白皙细嫩，胸脯被汗水浸湿，双峰浸湿若隐若现。二蛋嫌天气太热，和秀秀打了声招呼回家去了。
　　 在路上遇见了老幺。
　　 “老幺叔，去哪儿？”
　　 “是二蛋啊！你狗日的去哪儿耍了？”
　　 “我和我妈在苞谷地里弄庄稼，天太热了，我回去给我妈弄点凉水。”
　　 “二蛋你狗日的还孝顺呢嘛！你们在哪块地弄啊？”
　　 “筲箕湾。”
　　 “哦……你去吧！注意别滑倒啊！”
　　 老幺望着二蛋的背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消失在密密麻麻的庄稼地里，望着二蛋又出现在小河边，跨过了小河往家的方向走去……
　　 老幺转过身朝着筲箕湾走去，越来越接近筲箕湾，老幺的心跳动得越加厉害，仿佛要逃离整个身体，老幺的脸上浮现出一些微笑，然后又阴沉下来，又浮起微笑，就这样反复着。当老幺听见锄头碰石头的声音时，简直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狂躁，他在原地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往哪走？是回去还是继续前进?他拿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