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同学发贴子给儿子办结婚喜事，时间是紧了点，今天上午接到消息后天就要举行婚礼，现时还在三百公里外的丹阳市。不去还不行，我们必竟是自小一起玩大的好朋友，还是老同学呢。我必须抓紧办完手头几件急事，明天一定得赶到家。只所以这样，一是他第一次给儿子办婚事，再就是弥补一下曾经对他有过一段的冷落。在举行婚礼的当天上午十点钟，我邀了本村的康康小东一起去了苟生才家。
　　 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苟生才了，乍一见还着实让人吓一跳。才四十几的人鬓角便添了不少白发，面庞消瘦，精神略显憔悴，只是与人交谈时那双骨碌乱转的老鼠眼还是那贼精贼精的样。我疑心或有什么大病在体内隐藏着，虽然还未露出明显症状，体质却渐显种种衰败迹象。
　　 苟生才是我小时的伙伴，论年龄比我大三岁，但个头却矮了许多，说足了也超不过一米六五。我常说他你把饭菜都吃到哪里去了，尽长些歪心眼。还别说，个头矮的人心眼就特多，同时碰到的难办事，他总能在最短时间里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是一个村一条巷户与户之间只隔了四家的邻居，不算远。小时都在村里上小学，他早我几年进学校，只是上课不安分，不是在玩弄什么小玩艺就是三心二意左顾右盼扰乱别的同学听课。下了课更显张狂，总是贪玩或以恶作剧戏弄同学。最讨厌老师布置课间作业，既是老师布置了也和没布置一样，他从来不作，似乎他头脑里就缺少存放知识的空间和吸纳知识的机能，而真正富有的只是贪玩捣蛋和一眨眼就能生个歪点子的能力。他身边常有几个‘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捉麻雀，灌禾鼠，未熟的青杏用竹竿能打的落满一地，或者翻墙进入别家收鸡蛋煮着吃。这对四邻的祥和呈显一种小小的隐忧，难怪大人们戏称这伙为‘小害奸’[汉念为害]。一到星期天也正是他们祸害人的时候，到村外肯定去了哪家的瓜地，未成熟的西瓜还是粉红瓤给你摘几个摔得满地都是。凡见到这伙小人儿人模狗样散慢地从巷道走过时，鼻涕虫，烂裤裆，秃子头，狗娃子，小心眼，也有后脑勺留着老鼠尾巴样辫子的贵气宝，瞧这一干子，个个童贞可乐，人们就窃笑着说，‘害奸队’又过去了。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一天中午刚下课，他捉了只苍蝇握在手心对比他小两岁的同学康康说，快，你听我手里什么东西在叫？那是苍蝇在手心里嗡嗡地飞。康康特好奇，侧过耳朵仔细听，他把握着苍蝇的手乘机扣在康康的耳朵上。急坏了的苍蝇看到一线生机没命的逃生，昏头昏脑一下钻进了小耳朵眼里。可怜的苍蝇逃出了魔掌又钻进了黑洞，它先是在耳边一阵狂飞后停下来慢慢朝里钻。这可给康康吓坏了，耳朵钻进了什么满脑子都嗡嗡的响。受惊吓的康康可着嗓子眼嚎，大声哭嚎让老师先吃一惊又急忙跑过来，问明情况，赶紧找点清油滴入耳内才慢慢把苍蝇掏出来。受惊的康康不哭了，苟生才却在劫难逃，气坏了的老师结结实实赏了他顿竹扳子。
　　 他时常总是处于一种不安分的状态，凡邪事怪事 都是和他直接牵连着。挨打后没过一个月，又出了件人们根本意想不到的怪事。一天下午同学都在操场做游戏，他瞄见一个大点的女生进了厕所，便急切切也进了只隔了一堵砖墙的男生厕所，很小心又很轻巧地把事先已松动的砖头抽出来，崛着屁股顺着巴掌大的空隙朝那边偷窥。或者只是出于好奇，待正看得得意的时候，却让另一位进厕所小便平时专爱打小报告的同学瞧见了，两个脾气向来不合，遇到这个能治人的好机会，他高兴的如同抓住了老鼠尾巴，忙不迭地向老师作了报告。
　　 老师听说先是不相信，以为学生在胡诌，想借机整人，才十一二岁他竟有此邪念？当事情确实后，老师那个气啊，恶恨恨地说，给我把苟生才叫过来！这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很怕人。
　　 苟生才慢腾腾地来了，他知道自己做了出格的事，但仍怀着一丝侥幸并盼着突然来个客人打扰一下好避过这场灾难。他知道理屈，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那双机灵的老鼠眼不停地瞄着老师，他寻思着老师这次又该如何整治他，每逢这个时候，他都有一种豁出去的心理准备。
　　 老师见他来了也不言语，只在四处寻找偶尔才用一下的竹板子。那是具一寸五宽三分厚二尺长的茅竹板，专为捣蛋学生予备的，五十年代的老师们都好这一套，尤其在乡间村里的小学堂。虽有这门“刑具”，却很少使用，平时总放在房门背后的墙角处，待用时取着方便，他四处寻找，今天怎么不见了？他疑惑是自己放错了地方还是哪个有心者给藏了起来？他问谁呢？问谁谁也不会说，情急之下回身把身背后的门闩抽下来。他气恼的是小小年纪竞如此大胆，如此下作，小时候不狠狠整治一下这长大了那还了得！这号事若对家长们说他们肯定不相信，还说是净给他们孩子身上抹屎，小小年纪，可能吗？
　　 老师站在苟生才对面，足足瞪了他三分钟，这是一种很具威慑力的恫吓！一般小同学看到这种阵势都能吓哭了，可苟生才毕竟是大炮下雷过的，他低着头，小炉匠一样的老鼠眼骨碌碌乱转，他知道今天打竹板是不可能了，又不知老师该使出怎样的手段收拾自己。正寻思间，瞥见老师手上拿的并非平时的竹板子，而是又长又厚的档门栓。他有点害怕，这又厚又重的家伙抡下来手就坏了，早知道当时就不该把竹板子偷偷拿回家当柴烧。
　　 一脸恼气的老师厉声责问，干什么坏事了！这突然一声吼叫如似头顶起了一声炸雷。正在害怕的苟生才猛地哆嗦一下，但仍怯怯地站着。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坏，手伸起来！老师狠狠地命令着。他小心地伸出了手，这种动作似做习惯了，很标准，很到位。老师满脸怒气，看准小手的方位，大吼一声，伸直！抡起门闩便劈下来。就是这眨眼的功夫，伸直的那只小手不见了，他以蛇信般伸缩的速度快捷地将手藏在背后，瞬间的变化根本无暇分辩，毫无遮拦的门闩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以极快的速度结结实实砸在老师的膝盖上。老师痛的脸上呈一付生苦相，他弯着腰，轻轻揉搓着膝盖，充满怒气与疼痛的眼睛瞪着苟生才，半会才喷出一个字，滚！
　　 老师着实给气昏了头，滚字刚出口又厉声说，给我站到那！究竟站到哪里生才心里很明白，老师的窗台下面，那是他常站的地方。一个属“害奸队”队员的同学远远朝他竖起大母指，他瞟见老师没主意，像得胜一样嘻皮笑脸地眨了眨眼睛。
　　 老师的膝盖挨了重重一击，一心专事教育的心情又受到了一次无谓地伤害，别的不敢说，在苟生才身上他是看不到希望了。几番折腾知道象这一类学生既是长大了也不可能成就一番事业，尤其在儿童时代，调皮捣蛋时又不得不管，管轻了不顶事，重了孩子受不了家长也心痛。做老师的也想开了，再遇见捣蛋或干些出格的事，大不了狠狠训斥一顿，然后闭闭眼睛也就过去了，这样自己心里过得去，对家长也好交代。
　　 这是初秋的一天下午，日近黄昏，老师抽空到村外转转，以此驱散一天的枯燥，欣赏一下落日时的绚丽景色。转回来时接近围墙听见操场一片喧嚷声，他知道学生们正在操场嬉闹，出于好奇拟或是看个究竞，他站在操场围墙的西北角露出半个脸朝里张望。
　　 学生们有的在踢毽子，有的捉迷藏，也有的正做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派鲜活的景象，他心里很高兴。这时候，我们的苟生才正和几个大点的同学商量明天放学后到哪里去玩。聚了光的老鼠眼毕竟有扑捉瞬间的能力，他突然发现西北角的墙豁处露着半个人脸，他先也吓了一跳，忙给身旁的小东悄声说，你看那边是什么？是贼还是人？小东顺着他手指的方位看到了，吓得多索一下很吃惊地说，哎呀，不是人，是鬼！苟生才并不害怕，慢慢从裤口袋里拉出一把弹弓，夹上杏核般大小的石头子，徐徐拉开，瞄准，他屏住呼吸，凝神贯注，猛地松手，石子似离弦箭直向墙的豁口处飞去。石子擦着墙头撞起一片土渣然后击在老师的右额角上，土渣弥了老师的脸和眼睛。
　　 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让老师大吃一惊，他没有出声，一边忙用手帕捂着受伤的额头，又用另只手揉着被土迷了的双眼，一肚子气恼朝学校走去，心里想这又是哪个坏蛋干的。第二天，老师额头鼓起一个黑泡。一夜的思索心里已经料到是谁的杰作了，经仔细查问后，果然又是他。老师不由分说便从苟生才裤口袋里把弹弓拉出来，瞅着这把小小的‘玩艺’，害得他额头鼓起钱大块黑泡，心里恶恶地说怎么又是你呀！便三下两下扯断扭坏扔到房顶上去了，老师把整个怒气全都使在手上，把撕坏的东西扔的很高很远。
　　 过后老师着实感到后怕，本来一付好心情，却因一时好奇几乎弄瞎了一只眼睛，只差一寸啊！
　　 五一、二年也是共和国刚成立不久的年代，家长把孩子送进学校就不管事了，全权托附给老师教管，他们很放心。而老师的责任就重多了，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周全，一到四年级就一个老师，学生是不算很多，就三十多四十不到的样子，各门功课都得教，还要顾及到课余间的玩耍打闹。碰到那些调皮捣蛋不服训教真正指望不上的也就顺其自然，所以，像苟生才这类学生也就三年两头的溜，待到镇完小便和我是同级了。
　　 再后来，我们一天天长大，又都步入了社会，也有了各自的工作，相互来往在一起撕守的时间也就少多了，只是逢年过节偶尔回家才能见上一面。见面的次数是少了，毕竟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蓄在心底儿时的情谊亦然牵挂着彼此的心灵。虽然调皮捣蛋出格的疯狂，拟或贯了一身的坏毛病，既是浑身斑斑劣迹臭气熏天也亦然是自己小时候玩耍的伙伴并觉得可亲可爱。
　　 （二）
　　 苟生才去了县农机公司上班，先是开拖拉机，不分冬夏各个乡镇到处跑，居无定所。时日一长，或是厌烦了，或是另有想法，后经一番努力又干上公司里采购这一行。采购这行当，使原来小范围变成了广阔天地，不是仅局限一县之地，而是全国各地天南海北地跑。人自由了、路子也活络很多，尤其处在物质极度困乏的年代，顺便捣腾些紧俏商品，低买高卖，捞点外快，这按当时的说法叫[偷机倒把]。他没多大资本，属小打小闹，放羊拾柴而已。每次由外地回来都或多或少带点紧缺货倒买。再就是旅差费实报实销，生活补助那部分平时仔细些花，住在三块两块的小旅店里，吃些一元不到的饭食，这二十天一个月下来也能省下几个钱，苟生才最能划计哪些工作有油份哪些活儿划算他才干。
　　 一天我正在大街上行走，迎面来了位完小时的老同学，他叫管管，外号老虎牙，胎带一付娃娃脸，上牙床两边各龇出一颗虎牙，很生动，也很别稚。特别在遇见熟人或老同学，当面部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时，两颗白生生的虎齿象是吓虎要吃人一样，孩子见了又害怕又想笑。
　　 离我还很远就喊上了，翟胖子，希客！是回家还是去单位？也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突然遇见儿时的老同学，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把平时根本无人叫的外号也用上了，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比别人更亲近些。
　　 我在学校时是白一点、也胖一点，又当过班上的中队长，给同学的印象很深，绰号也就顺时沿续下来。这个外号绝不是谁都可以乱叫的，除特别知己还要赖一点的朋友或同学才能叫，一般都不好意思也不愿意拿别人外号称呼朋友或同学。
　　 我看着对面这位大我一岁的老同学，尤其那张灿烂的脸，感到很开心，没想到会是他，我乐了，笑是从心里溢出来的说，回家看看。
　　 正经打过招呼后他脸上的笑嫣骤然消失，却以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回村见了苟扒皮给带个话，就说我想开了，准备给他媳妇打短工。说话时表情很认真还带有某种气恼和诡秘。
　　 我有点莫名其妙，知道他两个平时最要好，也时常拿对方开开玩笑。别看他现在很认真还带着几分恼气，但我笑得却合不拢嘴，他们学生时代是同学，踏入社会是同事，狗皮袜子，狼兄狗弟，谁都不把谁当外人看，这是第一次听到苟扒皮这绰号，不说也知道指的是谁。便问，老虎牙，怎么回事啊，啥时候老朋友对你伺候不周，给你老人家得罪了？再有啥过不去也不能拿人家媳妇找开心啊，人家媳妇可没得罪你呀？
　　 经我如此一说，老虎牙的怨气一下子全冒出来说，你说这小子黑不黑，我媳妇坐月子，没黑搪，他说他有，我就称了四斤，给他钱他不要，说是过后再说，这不，糖吃完了，也出了满月，他说把糖钱给他，我根本就没想赖他，问多少？他说十二块。你知道黑糖多少钱一斤吗？六毛啊，他每斤要我三块，你说这家伙还够不够朋友？
　　 也别说老虎牙太小气，当时的钱也着实顶钱，一斤好猪肉才七毛钱，一个烧并才五分钱，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只二十多块，四斤黑糖要了他半个月的工资，给谁谁都急！
　　 我想了想说、你当时就不该要他的，你还不了解他？我一片好心地想抹平老同学间的怨气。
　　 这时候他的头脑被怨恨塞的满满的，好话烂话也分不清了，摇头晃脑地说，翟胖子，别像着你们村的，这鬼也太抠了，连我的面子都不给，手伸到爷爷兜里掏钱来了，给他说清楚，原来念记朋友一场，实在于心不忍，可现在是现在，我准备给他弄顶绿毡帽扣到头上。说着说着脸上又映着一付逗人的笑，两边的虎齿习习闪光。
　　 看他气急恼火的样子我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他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好像十天八天没抽过烟似的。当白烟徐徐从口中喷出这才看看是啥牌子的，他一脸开心地笑着说，好我的翟胖子，抽起“牡丹”来了。这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名贵香烟，六毛钱一盒，我也是赶上回家才买一盒抽抽，平时只抽些“白兰”“海河”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