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开往天堂的红巴（小说）
　　
　　 俗话说：闭上双眼，睁开来是一天，睁不开来是一世。这说话似乎是对人生的调侃，但有时听起来很有点悲凉的感觉，特别是对一些老人来说，这话确实很形象、很贴切，而且有点无奈的意味。
　　 钟三牛睁开了眼，看了看墙上的钟，六时半，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他就会醒，己经习惯了。钟三牛从不懒床，他挺起身，发觉旁边没有衣服，晚上睡觉时，钟三牛把衣服放在床的一边。这是一张一米半宽的床，自从妻子一年前睁不开眼，妻子原来睡覚的位置就用来放置衣服，早上起床不用到处找。他想了想，终于想起昨晩把衣服洗了。
　　 钟三牛打开衣柜，柜子里用衣架挂满了衣服，左边挂上衣，右边挂裤子。以前由妻子洗衣服、叠衣服，现在他洗衣服，但不叠了，用衣架挂起来，省事。他望着衣服思忖了一会儿，穿上一件白色的长袖文化衫、一条深蓝色的西裤，再套了一件米黄色的机裇，这几件衣服都是最近添置的。钟三牛瞧了瞧衣镜，看到自己穿上新衣服精神利索的样子，挺满意。今天是自已六十九岁的生日，他特意穿得光鲜整齐点，准备独自庆贺一下。
　　 煎两个荷包蛋，冲一杯老年人补钙奶粉，钟三牛把这些早餐放在电脑桌上，顺手按开了电脑。
　　 一边吃早餐，一边流览网页，是钟三牛早上的例行公事。他先看时事新闻，从国际的一直看到区镇的，对天下大势有个知晓，然后捜寻各地发生的奇谭趣事，譬如一只鸭子长出三只脚、世界上最肥胖的女人、大莽蛇生吞鳄鱼等等，这样大约花费一个半小时左右。
　　 钟三牛什么都不多，就是时间多，他不用赶时间，还要挖空心思耗费时间。对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来说，时间有时是一种煎熬，精神上的煎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度日如年” 的难言苦楚。
　　 到了八点半，钟三牛就关了电脑，把门锁了，离家而去。他在外面要待一整天，一直到晩上八点左右才回来。人们说，孤寡老人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钟三牛还算好，进门一台电脑，他与电脑相依为伴，一头扎进网里消磨无聊的时光，眼晴疲倦了，才上床睡覚。
　　 桌面上有一瓶硝酸甘油，钟三牛忘记了，他有心绞痛，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用。
　　 钟三牛来到街口的一个公交汽车终始站，这个站的班车走镇内线路。凡是在镇内行驶的车子，外体都喷成红色，称作红巴。有一种黄巴，在市区和镇街之间穿插行走。另外，还有一种绿巴。
　　 钟三牛乘坐红巴常常中途下车，转换其它的线路，有时会坐上黄巴，往市区里跑。他有个“老年人优待证”，免费乘坐本市的公交车和地铁。反正，一整天除了下车吃两顿饭，钟三牛都待在车上，任由车子开往何方。这情形是半年前开始的，风雨不改、雷打不变，即使生了病，也抱疾而坐，除非卧床不起。
　　 汽车站的对面是镇的中心小学，钟三牛小时候在这里上学，女儿也曾在这里读书。只是女儿已嫁到外地去了，不然外孙也会在这个学校就读。他上学的时候，学校是用一间祠堂改建而成，但现在完全改观了，宽广的校园里挺立着一幢幢气派的教学楼，还有高标准的运动场，场地都铺了彩色塑胶，整间学校散发着现代的气息。
　　 钟三牛每天等车，都会盯看着学校，百看不厌，看着看着，上学时的趣事又一件件在眼前闪现。他脑海里泛起了涟漪，胸间荡漾着暖暖的激情，目光显得十分柔和。他极力地回想，把那些调皮倒蛋的往事慢慢地咀嚼、回味，不时显露出会心的微笑，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神情，似乎在用快乐的感受熨平心灵上的皱纹。
　　 一些熟人路过，同钟三牛打起了招呼，都是退了休的街坊。有部分是从公园晨运回来，全身热气腾腾，正要回家洗澡；而有个别的则是才开始散步，这些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遛跶，沿着固定的区域绕行一圈，顺便在市场买菜，差不多时间了，就心满意足地回家，天天如此。
　　 钟三牛从来都不去晨运，认为晨运是那些虚弱、病患人士的理疗活动，他打了几十年篮球，自觉身体强健，不屑跟那些伤残人员混在一起。他也暗地里嘲讽那些在街上闲逛的人，说这是傻走，对身体和生活毫无意义，只是在浪费精力。
　　 自从妻子去世后，钟三牛成了无主孤魂。往日妻子唠唠叨叨，数说他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一无是处，钟三牛十分气恼和反感，有时忍不住与她对撞起来，双方争吵得面红耳赤。很多时候都是钟三牛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躲在一旁生闷气，唉，天不开眼，这日子没法过了，内心上很希望能独自过上清静的生活。但当清静的生活真的到来了，他却感到房子太静，静得人心里发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终日里失魂落魄、心烦气闷。这时，钟三牛很想跟人吵一架，那怕吵得天翻地覆，可是房子里没有人，连半只老鼠也见不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终于深深地感悟到，拌嘴其实是夫妻相处的润滑油，是一种人生乐趣，无论两人吵得多厉害，怒目相向，仍然用同一个饭煲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覚。夫妻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就好像一部大型的交响乐，争吵和斗气只不过是其中一小节变奏曲。但是，钟三牛却再也享受不到这种乐趣了，他只能傻乎乎地回想跟妻子争吵的情景，一声叹息连着一声叹息。
　　 有人劝说钟三牛，养只宠物狗吧，比跟老婆容易相处，同它互亲互爱，有个精神寄托。这似乎是解决孤独问题一个很好的方法，但钟三牛根本不作考虑，他小时候曾被狗狠狠地咬过，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从此对狗不抱好感，即使看到远处的狗，小腿就会发抖。
　　 钟三牛面对着墙上的时钟呆呆地坐着，死死地盯住那条细长的秒针，秒针缓慢地移动着， 1、2、3……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练习了两天，读数同秒针行走的速度一致了，而且准确度越来越高，他数到三百，然后张开眼，秒针果然正好走了五分钟。钟三牛成功地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时间计算器，他十分兴奋，洋洋自得。然而，一个人怎能整天数着时间过日子呢，兴奋期一过，钟三牛又百无聊赖，陷入极度的苦闷中，颓丧得快要发疯。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曾经说过，人类最大的悲哀，在于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佛祖可以静坐面壁九年，终于修成正果，但钟三牛却是凡胎俗骨，没有这种悟性，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于是好似囚犯一样从寂寞的家里逃出来，踉踉跄跄地跑到镇上的文化公园去。
　　 文化公园里聚集了许多退休人员和闲人，这些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玩斗地主、捉象棋，看到这么一大群人，钟三牛眼睛发亮，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消遣时光的好去处。然而，才过了几天，钟三牛就大失所望，因为这些人的娱乐活动都计算胜负，他不愿参与其中。钟三牛从来都不喜欢赌博，况且退休工资微薄，囊中羞涩。
　　 钟三牛一个人孤独地坐着，没精打采、目光迷离。
　　 广场上，一些老人在带着小孩玩，小孩子兴高采烈地吚伊呀呀满地跑。钟三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外孙女，两年前，他夫妻俩曾去过女儿家，见到过可爱的外孙女，女儿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现在，钟三牛无论怎样努力回忆，都丝毫想不起外孙女的容貌。
　　 钟三牛看着这些祖孙天伦之乐的温馨景象，感到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着痛，慢慢地眼眶湿润了，他慌忙转过身，用手悄悄地抺去溢出来的泪水。
　　 公园里栽种了许多芒果树，钟三牛看着这些高大的芒果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树木竟然会定时开花结果，它本身是由什么调控的呢？对，树肯定有一个中央控制系统，像电脑那样管着树的生长，钟三牛很激动，别人想不到的他却想到了。他围着芒果树团团转，但找了大半天，始终找不出树的控制系统。真奇怪，没有控制系统却能自我调控，他像一个植物学家那样认真地思索，但直想到脑子发疼，仍探究不出原因，只好长叹一声，沮丧地离开。
　　 钟三牛信步走到文化公园门口，这里有一个公交车站，正好一辆红巴靠停，车门开着。钟三牛不知为何，迷迷糊糊上了车，车上乘客不多，但也坐满了，一个年青人热情地给他让了座。
　　 从始以后，钟三牛就天天乘搭公交车，以车为家，乐此不疲。
　　 一辆红巴回站了，钟三牛恋恋不舎地把目光从学校收回来，走到车门口，像好兄弟那样亲热地拍拍车身，上了车。车厢的后部有三排座位，一排比一排高，钟三牛坐到最高那排。他喜欢坐在那里，不但可以把车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很有点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感觉。
　　 陆陆续续有人上车，上来一个，钟三牛就高兴一下，车上的人越多，钟三牛就越高兴，每个毛管都充满了喜悦。人多，车里就显得热闹，他之所以整天待在车上，就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这气氛使他感到温馨、身心舒畅。赖在家里，能找到这么多人陪伴自己吗？钟三牛已经把汽车当成是自己的家，把车上的人看成是探望自已的亲朋好友。他完全无法离开这种气氛，只要一踏上汽车，就好像回到自已的家里一样，心里感到安逸、舒坦。在这个“家”，天天都有新朋友到访，还可以待在“家”中观看窗外不停改换的风景，更可以随时品尝到各地的美食，这真是世间上最妙的“家”，钟三牛为自己找到这个“家”乐得心头发颤。
　　 钟三牛曾经暗中想过，假若我在车上睁不开眼，有这么多人围伴相送，将会是极大的幸福。因为钟三牛听过有些独居老人在家中死去多日，直到屍体发臭才被人发现，当他晩上躺在床上夜思时，只要一想到这悲惨的情景，就会全身战抖，极度恐惧，无助地蒙着被子轻轻地抽泣……
　　 钟三牛在车上只是默默地安静坐着，有时专心观看车窗外面的景物，为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欢欣鼓舞，但更多时间是观望车上的乘客，侧耳倾听旁人的窃窃私语，为这些人的高兴而高兴 、忧愁而忧愁。
　　 坐了几个站，钟三牛突然心血来潮下了车，上了一辆黄巴。
　　 黄巴沿着广佛路行走，不久进入广州地域，开上了珠江大桥。乘客都下光了，只剩下钟三牛一人。看到浩荡奔流的珠江，钟三牛突然来了兴致，轻轻地哼唱起粤曲《双桥烟雨》：江山胜景难描尽，丝雨晴烟看双桥……他微闭着双眼，摇头晃脑，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唱着唱着，黄巴过了珠江西桥，又过了珠江东桥，最后拐进了设在中山八路的公交汽车总站。
　　 下了车，钟三牛举目四望，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很长时间没来广州了，以前经常往广州跑，买点什么贵重物品呀、看场新电影呀，现在已经没有这些需要了。去哪里游逛呢？钟三牛看见了对面的“荔湾湖公园” 。“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这公园在珠三角一带颇有名气，好，就逛荔湾湖公园。
　　 公园不收门票，钟三牛踱了进去，沿着湖堤慢慢地走。来到游船码头，花艇主人正巧舌如簧地向游人招揽生意。
　　 钟三牛扫了花艇一眼，艇内空空如也。以前在花艇可以吃到艇仔粥、及第粥、田螺芋头粥，坐在艇上，一边巡游荔枝湾，一边品尝美味可口的广东粥，再来点牛杂、马蹄糕之类的特色小食，这种写意的生活连神仙都会流连忘返。
　　 钟三牛租了一条电动小船，拧开了船上的电源开关，电动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
　　 湖面上许多船只在来回游弋，钟三牛懒洋洋地把着方向盘，漫无目的地靠着湖边行驶。
　　 湖中央，一对情侣抱成一团在亲热，任由船只漂浮。
　　 钟三牛触景生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时风华正茂，两情相悦、情意绵绵。第一次跟恋人相会，在佛山市中山公园的秀丽湖上划艇，这情景似乎赫然在面前。钟三牛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一股温馨的激情在全身流动，直到电动船撞到桥礅上才惊醒过来。
　　 钟三牛败了兴，没有了心绪。其实他并非一心来游湖泛舟，只不过是要消磨时光，而且湖水发暗，不时还冒起难闻的臭气。钟三牛闷闷不乐地还了船，离开了公园。
　　 时间不早了，去哪里塞肚子呢？钟三牛一边走一边想，要找个地方为自已庆贺庆贺生日。回到公共汽车总站，看到了路旁有一间肯徳基快餐厅，他突然有了主意，决定为自己办个西式的生日party。
　　 钟三牛看了看餐厅门顶那个戴着黑边眼镜、长着山羊胡子高高在上的肯徳基大叔，心情愉快地拉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
　　 钟三牛是头一次光顾肯徳基这类美式快餐店，他不喜欢美国佬的口味，妻子有一次带回一个汉堡包，他新奇地吃了几口，皱着眉头塞回给妻子，还是广东的波萝面包好吃。
　　 经过再三挑选，钟三牛要了一对金缕虾、一对楚味烤翅、两只葡式蛋挞，外加一杯小可乐。在等候期间，他似乎醒悟到什么，又追加了一只田园脆鸡堡。
　　 底层坐满了人，他捧着托盆走上了二楼，在角落找了个位置。这位置隔着落地玻璃大街上的景物一览无遗，面对的墙壁装嵌了不锈钢板，像镜子一样光滑，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的模样。
　　 钟三牛从口袋掏出特意准备的三支生日小蜡烛，点着插在田园脆鸡堡上。
　　 粉红色的小蜡烛燃烧着，钟三牛的心也跟着热起来，他把可乐当成酒，举起“酒”向墙壁上的“钟三牛” 致意，“钟三牛” 也同样举起可乐向他祝贺，钟三牛笑了笑：“Happy Birth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