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钟，多么短暂，倏忽而逝！
　　 可是，在铁凝小说《哦，香雪》中，就是这短短一分钟，给闭塞安宁的小山村带来了多大的变化！给小山村里的姑娘们带来多大的新奇与惊喜！就是这短短一分钟，让小山村的人们打开了向外遥望的双眼，成了村姑们为之奔忙为之欢欣为之惦念的头等大事！以前不曾见过的事物在这一分钟内得以展现，以前不曾有过的问题在这一分钟内得以生发，以前不曾体会过的情感在这一分钟内得以呈现……对这群花季少女们而言，这是美妙的一分钟，神奇的一分钟，不可替代的一分钟，缤纷多彩的一分钟，满含憧憬的一分钟，值得期待的一分钟，与外部世界互动的一分钟，有无限可能的一分钟……这一分钟，虽然不能说是她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却毋庸置疑是她们的希望所在，寄托所在，欢欣所在。
　　 闭塞的小山村，渴望新事物的山乡姑娘，是一对矛盾的存在。就是这短短一分钟，让这种矛盾对立得以缓冲，取得一个解决的途径。这短短一分钟，促进了大山与外界的互动，促成了山村姑娘与外界的交流，满足了山村姑娘渴望新奇事物的内在需求。
　　 故事发生在改革开放初期，一列火车把山村作为一个憩息的小站，驻留一分钟。隐藏在深山里的小小山村，为这短短一分钟的停留，变静为动，变沉闷为活跃。这种改变，作者以山村里一群姑娘与平日迥异的举动来体现。尽管火车到站的时间已经是黑夜，姑娘们还是为了这一分钟，连晚饭也顾不上从从容容地吃下去，心慌意乱，心不在焉，只为列车那短暂的停留。饭毕，姑娘们像参加选美比赛似的，洗涮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戴上最中意的饰物，朝着那个小站跑去。朝圣一般，见天如此。在这群怀揣梦想的花季少女中，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的。
　　 香雪虽然跑在最前面，火车来时，她却缩在最后面。也许，火车的外形的强大、速度的迅疾、轰鸣的强悍，就是彪悍的物质文明的一个缩影吧！在它面前，单纯朴质的香雪感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不由不退却。
　　 在其他少女把欣羡的目光投向列车中旅客身上时髦的穿戴时，香雪却意不在此，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皮书包、塑料文具盒等学习用品上了。香雪更注重精神层次的东西，她会向旅客询问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问“诗朗诵”是怎么回事等等。她渴望文明，她渴望被文明社会所接纳，成为其中一员。
　　 香雪渴望有一个带磁铁的塑料文具盒，是因为父亲给她制作的木头文具盒在公社的中学里遭到了耻笑，不被认可。虽然那个木盒在台儿沟是独一无二的，但换个地方，到公社的中学里它就是个另类，是个抬不起头来的丑小鸭。贫穷不是错，但给香雪带来的却是不光彩，却是低人一头，却是同学们的藐视。
　　 卑微者并不卑贱，卑微者自有卑微者的尊严。火车上，香雪要拿一篮子鸡蛋换取自己心仪的文具盒时，那个女学生不收鸡蛋，向她解释吃食堂用不上这些鸡蛋，要把文具盒送给她。香雪不答应，悄悄把那篮鸡蛋塞到人家座位底下。无功不受禄，山村里的人也许并不懂得这句话，但卑微如香雪，却因自身的人格尊严，自发自觉地用行动印证了这句古圣贤的话语。观文至此，用心揣摩作者为主人公所起的这个美好名字的含义，不禁赞叹：哦，香雪！清芬的洁白的雪，只能用梅的风骨来形容：不同凡俗，凌寒开放，独标清丽，暗香浮动。作者以《哦，香雪》为文章标题，也有一种欣赏赞叹的姿态在其中。
　　 在换文具盒的过程中，有一个细节：香雪红着脸说了自己的想法，那女学生不知怎的也红了脸。在香雪，面对一个陌生人提出自己的要求，是害羞，是难为情；在女学生，拥有物质文明的代表者，面对山村少女对自己平素习以为常的小小用具的渴求，是惭愧，是不忍。两方面的脸红，让这些美好的情愫在香雪与女学生之间荡漾开来。
　　 香雪因文具盒而被火车拉走，她不肯接受“北京话”的好意安排，而是决定连夜步行回家。“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她不是不害怕，她胆子小，怕头发，怕毛毛虫，怕咯吱，怕黑黝黝的大山，怕黑夜里那股子寂静，怕风吹树叶的声响……但是，她一心一意要赶回去，明天准时到学校去！因为有那个文具盒给她壮胆，她再也不必害怕同学们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了，她可以抬起头来理直气壮的面对所有同学了。这个小小文具盒，将恢复她的尊严。与此相比，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害怕，让她却步呢？
　　 在深夜独行中，她得以感受大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风是那么柔和，月是那么明净，山是那么庄严，核桃树原来会唱出动人的歌！她不再害怕，她边走边展望未来——“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丛从容容地下车。”
　　 文章写于1982年，改革开放之风刚刚吹拂中国这片土地不久，掩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小山村，也因列车停留的一分钟而得风气之先。从姑娘们挎着土特产与列车上的乘客以物易物、各取所需的互换行为中可以感受到一些开放的气息，可以感受到一些从计划经济迈向市场经济的风向。曾几何时，人们的自由贸易被斥责为“资本主义”，私下里偷偷摸摸进行的，被发现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接受批判……而小说中呈现的自由贸易，以我所有换我所需，并没有严格的价值衡量，供需双方两厢情愿，交易方式灵活自由，正是市场经济的雏形。
　　 姑娘们并不把这种行为看作交易、买卖，她们只觉得新奇，觉得有意思，觉得能给平静的生活中增添一点涟漪，增添一点乐趣，她们视此为一种“交往”。这是一种山里与山外的交往，是一种质朴的原生态与现代物质文明的碰撞。在这种“交往”中，没有斤斤计较，更没有尔虞我诈，甚至不需要秤杆子，只有淳朴的一颗心——比秤更有人情味儿的心。姑娘们情愿多出一点物品，也不让对方吃亏。在此，人心就是一杆秤。比如凤娇，“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纱巾，凤娇一定抽出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所区别”。哪里有做买卖的味道？简直就是走亲戚！我记得小时候走亲戚，到亲戚家吃过饭后，临行前，亲戚都会客气的把篮中的礼剩一小部分，作为“回篮”，从不让客人空着篮子回家。
　　 当姑娘们七嘴八舌纷纷以香雪的“白”来攻击“北京话”的“白”时，凤娇心中憋气，疏离了香雪。这种疏离以一种细微的举动来描述——凤娇松开了拉着香雪的手。香雪暗自歉疚，主动示好，把手又悄悄伸进凤娇手心里。此情此景，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没有一句话，只是通过两个人的手的细微动作来表现——一个是气恼，迁怒，为了维护“心上人”；一个是“理亏”，示好，为了维护“姐妹情”。与此相印证的是，香雪因没及时下车而被列车拉离小山村三十里外，“北京话”好意劝她到他爱人的亲戚家里借宿一夜再回家时，香雪得知他有爱人，心里就愤愤不平，替凤娇抱屈，替台儿沟抱屈，她并没有把此前凤娇对她的错怪，对她的疏离放在心上，而是打心眼里怜惜凤娇那一片深情，感觉凤娇的一片深情撂了单，没有得到回应，落在了空处，甚至整个台儿沟对外界探出的善意的目光、伸出的友好的双手，都落在了空处，能不抱屈？！香雪就是这么一个不计前嫌、纯真无暇的姑娘。香雪，名副其实，像她的名字一样，雪一样洁白无瑕，散发着一股清新醇厚的芳香。
　　 山里人愿意付出不成比例的较大代价，换回城里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东西。比如，香雪的一篮家鸡蛋之于一个塑料文具盒。对文明的向往，让她们心甘情愿付出很多。
　　 时至今日，回过头来重新咂摸这篇小说，我想到的是，随着改革的脚步越来越深入，山里山外基本上没有了距离感，原始、本真、美好的山乡面貌还在否？清纯、朴实的山乡姑娘还在否？用单纯的物质文明来换取淳朴自足的山村生活，假如真的能够在天平上衡量一下，哪头重，哪头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