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海燕
皖南泾县云岭。
初冬的皖南山区被刚刚落了两天两夜的大雪,染成一个洁白如银的世界。山坡上林子里的松柏,落满积雪后,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古老的云岭镇在雪后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安详与平静。寂静得宛如一个没有人际的空镇,唯有那些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清屋瓦的古老民居宅院上空,飘浮起的一缕缕淡淡炊烟,告诉你,沉睡的云岭正在渐渐苏醒。
蓦然间,一声响亮的婴啼,从镇东南的一座祠堂里传出来,打破了这一派宁静的冬晨。
这一天,是1940年12月4日。
镇东南的陈家祠堂,是个古老民居,有过曾经的金碧辉煌,既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建筑上也有独特的风格。主体建筑物三大进,座北朝南,建筑面积近千平方米,是一座典型徽式建筑。自从新四军进驻云岭以后,就改建成了军部医院。
此刻祠堂的第三进二层格外忙碌,灰军装外面罩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不停走动着,最东面的一间产房里,那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还在继续。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整个医院,人们纷纷穿衣起床,打开门窗相互询问着。
“谁的孩子生了?”
“好响的喉咙啊!肯定是个小子!”
“好像是干部服务团三分队指导员马莲珍生了。”
“孩子爸爸是谁?”
“一纵二支队的教导员严治中。”
“怎么没有看见他人啊?”
“你们不知道啊?最近形势很紧。听说军部很快要离开云岭转移北上,一纵已经提前出山打前站去了。”
“怎么回事?是鬼子又要进山扫荡吗?”
“听说不是。我听二纵三支队副政委说,好像又是国民党和我们搞摩擦。这次情况有点严重,你没有看见军部那边天天都在开会吗?”
“是啊,各纵队的司令员和政委,来来去去跟走马灯似的。”
“唉,这孩子生的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天天打仗,怎么办?”
“就是啊,难为马指导员了。”
“这个指导员好年轻啊。好像才20来岁?这么小年纪已经是指导员了。”
“两口子都年轻,严治中23岁,已经是教导员了。马莲珍没有20,也就18、9岁。他们两口子都是延安来的干部。”
“那就怪不得了,延安干部嘛,精贵。”
祠堂大门外面急匆匆跑进一个年轻的女战士,进门就大声喊着:“马莲珍生了个啥啊?”
一个女护士从三楼的外廊栏杆上探出个头,对她招招手,说:“张茜,马指导员在这里。”
张茜一面朝上面跑,一面还在追问:“朱橘红,快告诉我,她生了个啥?”
“是个儿子。”
“太好了!”
张茜跑上楼,朱橘红站在顶头一间房间门外对她招手。
“你快进来。马指导员在这里。”
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空着,马莲珍躺在靠窗户的一张床上,站在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却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微笑。
听见声音,马莲珍抬起头对着张茜笑起来,说:“张茜,你来了,快过来看看宝宝。看看他像我,还是像严治中?”
张茜已经跑过来,趴下身子看着马莲珍胳肢窝上面睡着的孩子。孩子在沉睡中,很安详。
张茜端详了很久,对马莲珍说:“马莲珍,我看还是像他多一点。”
马莲珍又对孩子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说:“都是这样说。”
张茜又对马莲珍说:“起名字了吗?”
马莲珍摇摇头,说:“没有,等他来吧。对了,你和陈司令发展怎么样?”
张茜有点羞涩地垂下头,小声说:“前几天他来提过了,算正式求婚吧。我还没有答应。”
马莲珍一把抓住她,着急地追问:“为什么啊?你还有什么考虑?”
“人家是姑娘总要矜持一点啊。我想再过几天。”张茜不好意思地说。
马莲珍摇着她的胳膊,说:“你可别抻着了。小心给抻跑了!陈司令是著名儒将,盯着他的姑娘可多着呢。”
“不会。”张茜很自信地表示,然后又对马莲珍说:“他去江北指挥部了。战事有点紧,我也不想让他分心。”
“为什么不跟他去江北?严治中上次来也说过,陈司令要去江北了,打算要他过去。”
“老严答应了吗?”
“答是答应了,可要等这次任务回来。一纵傅司令没有合适的人选派出执行任务,这次只好还是先让老严去。”
“听说是让一纵探路吧?我们也很快要北上。”
“还说不好,我听住院的两位纵队首长提到,叶司令和项政委有点不同意见,大约要等东南局开会决定了。对了,你没有听陈司令说什么?”
听到马莲珍这样问,张茜有些不满意地撇着嘴,说:“他?从来都不会和我说这些。好了,不谈他了,还是说你们。生了个儿子,没有通知他爸爸回来?”
马莲珍摇摇头,说:“孩子刚生,还没有来得及通知老严。不过听说这次任务失败了,他们已经在撤回来。”
“失败了?怎么搞的?好像已经失败好几次了吧?本来是二纵担任这项任务,损失太严重才换了一纵,又失败了。看起来这次情况很不好。”张茜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马莲珍却很乐观地笑着劝慰她。“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可能是二纵刚刚打过几个大仗,还没有来得及补充和休整,才会吃亏了。一纵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刚刚休整结束,兵强马壮的,打几个顽军应该不成问题。估计这次是情况不太熟悉吧?”
张茜恢复了她天真烂漫的性格,笑着说:“看咱们俩,这也不是我们小兵蛋子考虑的事儿。我先走啦,你保重。对了,孩子生了,你有奶吗?”
马莲珍摇摇头说:“哪有啊。这不,开口奶,还是几个小护士去村里,找有娃的人家讨来的。”
张茜把一罐奶粉递给马莲珍。
马莲珍接过奶粉,很惊诧地问:“哪来的奶粉?还是进口的。是要找个奶妈,咱们干部团的人已经在想办法了。”
张茜笑起来,指着奶粉说:“还有谁能弄到这种洋玩意儿?老陈呗。前几个月打了鬼子的一个补给点,缴获了一批奶粉罐头。老陈下令都送到军部保育院去,我就要下这一罐,说明是给你宝宝的,老陈才同意留下,多一罐也没有。你还是抓紧找奶妈的事儿吧。不说了,我去一趟军部。”
张茜和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走了。马莲珍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幸福感中,有着淡淡一缕忧丝……
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天,严治中终于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回来了。他抱着儿子开怀大笑,不停地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叫着。“好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声音大得整个军部医院都听得见。一个小护士赶紧来干涉。
“严教导员,你轻一点。这里是医院。”
严治中一伸舌头,马莲珍躺在床上瞪了他一眼。严治中抱着孩子坐到马莲珍床边,在妻子脸上吻了一下,说:“谢谢你,莲珍,辛苦你了。”
马莲珍满怀幸福感依在丈夫怀里,看着儿子,说:“真不该这种时候有孩子。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看你这话说的,打仗就不生孩子了?要不生孩子,我们这一代人都在战争里死去了,我们这个民族岂不是连根都没有了?”
“你有理!可现在叫我拿什么喂给他吃?我一点奶水也没有。靠张茜送来的一罐奶粉能吃几天?总不能天天去村子里讨奶。”马莲珍心里发愁,把一肚子委屈在丈夫面前倒出来。
这个年轻的指导员才19岁,还是个孩子。不过别看她年轻,已经是个很称职的指导员,而且还是有了两年党龄的老党员。
1937年8月13日,淞沪战争爆发。江南地区沦入战火,同时也进一步激发了全国军民的抗战激情,广大爱国青年纷纷投身火热的抗日活动。已经接触革命思想的严治中,动员自己的恋人马莲珍,一起去延安抗日根据地参加抗日斗争。马莲珍欣然答应下来。一对年轻的恋人,1937年10月离开了江南古镇南浔镇,一路爬山涉水,冒着战火朝西北走去。走了整整一年,终于在1938年9月抵达了延安。
严治中和马莲珍一到延安,就报考了抗日军政大学,在延安学习了一年之后,根据抗日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他们提前毕业被分派到江南的新四军。这对年轻的夫妻分别被任命为一纵队二支队教导员和干部服务团三分分队指导员。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具有两年党龄和两年战争经历的优秀指战员。
严治中亲着怀里的儿子,说:“放心吧,一定会有办法的。”
马莲珍看着自信的丈夫,轻轻摇摇头说:“你反正不管孩子。对了,赶紧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海燕,他叫海燕。”
“海燕?好听。我们儿子有名字了,叫海燕。”
马莲珍开心地笑了,她仰起头看着严治中,问:“严老师,给我这个学生说说吧,为什么你给儿子起名字叫海燕?”
严治中又把儿子举起来了,他举着儿子,开始激情朗诵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狂风吼叫……雷声轰响……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在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严治中激情的朗诵,深深被打动了马莲珍。
她轻声朗诵着“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好鼓舞人的诗句。我的儿子就是一只在暴风雨中高叫的海燕!治中,你真是大知识分子。写的诗好棒!”
严治中大笑起来,摇摇头说:“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的诗?”马莲珍很好奇地追问。
“是高尔基!”
“高尔基是谁?”
“高尔基是著名的俄国作家。这是他在1901年苏联十月革命前夜写的诗——海燕。高尔基诗中的海燕,就是暗喻革命思想。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歌,我就是受了这首诗的影响投身革命的。现在我就把这首诗送给咱们新出生的儿子,他就是咱们的梦想和希望。他一定会像海燕一样,……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严治中又一次激动起来,把手中的儿子,用双臂平托起来,让儿子沐浴在窗外射入的一抹金色的阳光里。
严治中是南浔镇著名的豪门大族严氏的富家子弟。他的祖父叫严坤凯。因为严氏是望族,当时人丁也兴旺,严坤凯在族中排行十八,人称十八太公。严坤凯生有两儿两女,长子严佩承,就是严治中的父亲。严佩承不喜欢留在江南一个古老的镇子呆上一辈子,刚刚结过婚就丢下了妻子陶先珍去了上海,以后就不想回去了。很快留在南浔镇的妻子,给严佩承生下了一个儿子。严佩承非常高兴,读过书有文化,也有些梦想的他,给儿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治中。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成为一个治理中国的栋梁。严佩承很想把妻子和儿子都接到上海,可那个保守的老顽固十八太公的父亲,却坚决不肯答应。他要把儿媳妇和孙子留在自己身边,这样,才可以牵制远在上海的长子,逼着他回到故乡来继承家业。
严佩承和父亲斗了十多年,还是输了。严佩承失望了,再也耐不住孑然一身的孤独,终于又在上海娶了一房姨太太,是个苏州女子,叫徐伊芬。很快也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严佩承给第二个儿子取得名字是治华。好有气派的两个名字:治中、治华,治理中华。
似诗不是画,宜咏赤宜觞。
不叹黄昏近,唯歌国运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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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德铭方寸,承恩载俚章。
已空尧舜世,默颂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