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当天，老邓和小马陪同秀珍来到市公安厅，接受政府颁发“烈士家属抚恤书”。
　　 秀珍晓得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是党和国家殷切的关怀，也是她和孩子们今后靠它生存的唯一精神支柱。她将它收好，跟随二人走出公安厅。
　　 最后一次坐进丈夫生前的黑色专车里，赌物思人，她的泪想止也止不住，因为她肚腹里还揣着庆山的遗腹子，她现在面临的难，是千千万万个人合在一起都无法承受的。她抚摸着如脉搏一样一蹦一蹦，隐约跳动的小生命，耳边即使不断传来邓开颜先生的安慰，她也未听进去一句，直到丈夫生前的警卫员小马提醒，到家了，秀珍方从悲痛中，回过神，身子无助地被左右二人搀扶下车。
　　 ……丈夫死后，家中靠抚恤金和救济粮勉强度日。
　　 时逢三年自然灾害，秀珍发现抚恤金和救济粮逐渐减少了，救济粮供应不上孩子们的嘴，孩子们一天天饥饿难忍。秀珍想到丈夫生前的公安厅食堂工作，这样不仅能赚点工资，还能每天领回一碗大碗粥。
　　 秀珍每早把饭做到锅里，按时到食堂上班，家中就靠八岁的大志照顾。大志很懂事，知道没了爹，娘成了寡妇，苦日子来了，这个家除了母亲就是他了，出门拾草烧炕，在家照顾弟弟妹妹，大志都带头揽了过来，弟弟二文只能在哥哥的督促下，帮着做。
　　 寒冬渐渐来临，秀珍把送大碗粥的时间改在偏下午，孩子们不仅在最饥饿的时候，吃上热乎乎的粥，还能顺便照看一下家中烤火盆子烫着孩子没有，烟呛了孩子没有，二文性格霸道好抢东西，打了大志、华子没有，娟儿冷了饿了哭出大鼻涕了没有？
　　 秀珍和同事们打理完工作人员的就餐，洗刷完碗筷收拾好卫生，打了招呼，头上系了结婚时庆山送给她的虎皮围脖，把每一个职工可领到的一顿伙食，一碗大碗粥，用麻布包裹好，小心翼翼地端在手上，出了公安厅，步履维艰的往家走。
　　 曾经每每停下庆山专车的大院里，一片凄冷之相，那个曾一度温暖幸福的家，如今冰封了屋檐，霜雪覆盖的玻璃窗上，四个小脑袋瓜挤在一起，融化出四个碗底大、亮晶晶的小脑门印。孩子们就像燕窝里羽翼未干的乳燕，正眼巴巴地祈盼着妈妈“觅食”归来呢。
　　 门一响，二文兔子般一高跳到秀珍眼前，大志、华子、娟儿也一股脑扑来，秀珍把粥放稳于炕沿边，一层层打开，盖着盖儿的大碗粥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懂事的大志忙去拿来一把汤匙递给秀珍，享受第一勺的自然是两岁的小女儿娟儿，第二勺是四岁大女儿华子，第三勺是二文。二文急不可奈的一口将勺咬在口中，粥在桑葫芦里打了个转“扑喽”一声吞下去，烫得直伸舌头又缩脖。秀珍苦笑地骂道：“小死鬼，才几天不上幼儿园，那礼貌样又没了。”
　　 二文不好意思地白了母亲一眼。第四勺，秀珍看了看饿得直咽吐沫的大志：“弟弟妹妹都小，你看好，妈给你的这一勺，就按这么多从小到大分给他们吃，妈还得回去上班。”说完秀珍围上围巾欲走。大女儿华子上前抱住秀珍的腿，依恋不舍的说：“妈妈，别上班了，哥哥在家烧不着火，炕冰人，妹妹困了还得哥哥抱着睡，等妈妈下班回来，妹妹就会冻死了。”
　　 秀珍眼眶潮湿，她已很久不在孩子们面前哭了。秀珍忙把头上的虎皮围脖摘下来塞到华子手里，将她和娟儿抱上炕，急忙掩饰欲滴下的泪，“华子，乖！妈妈上班给你们挣大碗粥，这围脖是爸爸留给你们的，很暖和，和妹妹就这样把它裹在身上，一直想爸爸妈妈在抱着你们，想着暖和就不会冻死。妈妈下班就回来，乖啊！大志快喂你妹妹吧。”见俩女儿很听话，秀珍转身出屋，顶着寒风而去。
　　 虎皮围脖留在家里，为孩子们取暖所用，来来回回的路上，秀珍嘴里就不时发出寒冷的“嘶嘶嗦嗦”声。
　　
　　 春暖花开，南雁北飞，泥泞的路上，端着大腕粥的秀珍，临产了。一个没有南瓜大的女婴，咿呀落地了……
　　 秀珍醒来，大志在地上“哭唧唧”地告诉她：“妈，弟弟妹妹饿啊，孩儿拾不来柴草，拿什么生火，给你煮粥啊？”
　　 秀珍心碎了，脑海中仅存的一点意识：“生不如死，像庆山那样死去，一了百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痛苦”。她凄苦地闭上双眼，等待就这样饿死冻死昏迷死去。庆山果然来接她了，庆山来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眼睛依旧那么甜蜜密炽烈烈。她感觉他的手是暖的，她跟着他朝又黑又暗又深又远的地府走去……
　　 不知何时，炕上有了一股暖意，把她从死神身边暖回。她慢慢挣开眼，见邓开颜先生和妻子，倍加慈祥地坐在眼前，秀珍欲起身道谢，被邓妻按住，怪罪地：“秀珍，你这个时候还坚强什么，月子里不能上火！有我和你邓大哥在，就没你难事。你上火，孩子没奶吃，就这么眼睁睁饿着多可怜，你身体好孩子才好，你要是窝囊出个三长两短，这帮孩子不就成孤儿了，为了这帮孩子你也要放宽心活着，知道吗？”
　　 秀珍紧紧握住邓妻的手，呜呜哭泣。邓妻又劝慰：“明天让你大哥去市政府再打个报告，咋也不能让一个大流血、需要救助的国家功臣的妻子，就这样走了。这是两条生命，你看楠儿这张小脸儿多可爱！”
　　 楠儿也许知道有人疼她为她呼不平，即刻咧开花生豆大的小嘴，“伊伊呀呀”无力的哭起来，好像在告诉疼爱她的人，到现在我还没吃上妈妈的奶水呢！
　　 邓妻善解人意，将楠儿顺势送到秀珍腋下，呜咽中的秀珍摸去泪，掀衣襟，把皱皱巴巴的乳头塞进孩子小嘴里，楠儿用力吸了两口仍吸不到乳汁，松开小嘴，有气无力的又哭起来。一双黑黑的小眼睛直溜溜盯着母亲，意思说：“没有奶汁就不要给我生下来，叫我这么饥饿。”
　　 秀珍没条件住满月子，她原本是一个处处为国家着想的劳模，又与政府官员孔庆山共同生活了十年，深知国与家、家与国的甘苦所在。怎么能躺在床上等着国家养活。
　　 为减轻政府对她特殊照顾之负担，止住大流血，刚强的她，背着婴儿，回到市公安厅食堂准备继续工作。
　　 有人进来把她叫了出去：“领导让我转告你，以后在家照顾孩子不用来上班了。”这人见秀珍没有即刻走，又说：“国家不是给你和孩子抚恤金了么，你就不要再来挣大碗粥和额外收入了，现在需要照顾和救济的人太多，你一个堂堂厅长夫人还来添什么乱。”
　　 秀珍脸上像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只好默默不语地离去。
　　 已经两个多月领不到抚恤金，孩子们白天饿得哭哭唧唧，晚上饥肠辘辘地睡不着。直到明镜高悬的深夜，年轻的母亲伏在孩子们身边，看着带着泪，睡去的每个可爱的小脸，方有一丝宁静的家的感觉。
　　 她不想孩子们被饿死，几个夜晚，捋顺出的一条路就是还要依靠政府，依靠丈夫生前的所在单位。直接去市政府？对公安厅是否有影响，思前想后，终于做出决定。
　　 秀珍抱着饿的“哇哇”叫的楠儿，来到丈夫生前所在单位，新任厅长亲自接见了她。新厅长白净斯文，一副书生气。未等秀珍开口，先客气地：“庆山夫人，今天来此，有何贵干？”
　　 秀珍硬着头皮说：“厅长，有两个多月，我和孩子没有领到抚恤金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孩子们会挺不住了。”
　　 新厅长诧异地，“抚恤金？这个问题，你没到民政部门去问问。”
　　 “去过，那边把我的档案弄丢了。”秀珍急忙将楠儿倒了胳膊，掏出一个小红布包，从里面拿出那张“烈士家属抚恤书”，递过去：“厅长，这是庆山去世后，市政府和公安厅发给我们的抚恤书，上面写的在孩子未满十八岁，妻子仍未改嫁他人，孩子的抚养教育问题由公安厅解决。我深知国家现在的处境，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可我没有办法，家中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了，没法子才来找您。”
　　 新厅长对着抚恤书，逐字逐句看的很认真。
　　 秀珍沉不住气地：“要么政府把俺这五个孩子收养到孤儿院吧，给他们一口饱饭吃也行，我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他们。”
　　 说完，急迫地等待希望的出现。抚恤书曾经被秀珍的眼泪打湿过，仍一字不漏可看清楚。厅长未做任何反应，秀珍一旁急坏了。丈夫死后她像变了个人，温柔的小女人，变成了一个不大注重礼貌了，且焦躁的女人。“厅长，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的孩子们在家张嘴等着要吃的，这孩子从生下来靠粥糊喂到现在，一口奶水没吃上。我们家都要饿出人命了，你咋还坐得这么稳这么牢。”
　　 年轻斯文的后生，被气粗的秀珍说得脸红脖子粗，吃不消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半天，恢复了情绪，推推眼镜说：“庆山夫人，你这事本不属我职责内，处于庆山同志是我的前辈，我一定会帮你。明天叫小马把我家的粮食给您送去一半，只能这样周济您了，厅长夫人！”
　　 “都快领孩子们讨饭了，还叫什么夫人！帮粮？今天你帮一顿，明天他帮一口，解一时能解百饱么。”秀珍气呼呼地收起抚恤书，愤愤离开厅长室。
　　 回到家，惨不忍睹的场面再次穿透秀珍的心。大志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二文、华子、娟儿围在身前大哭。秀珍放下楠儿一把扑过去：“大志啊！我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华子说：“哥哥疼我们，从来不舍得吃他那份菜干粮，天天剥外面树皮吃，一定让草根药着了，妈妈你快救救哥哥吧！”
　　 秀珍搂过大志的头，放声大哭：“懂事的大志啊！以后，妈再也不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了……”
　　
　　 第二天早上，秀珍给俩小女儿穿好衣服，背上楠儿，大志二文在前，娘六个直奔市公安厅而去。公安厅正在开大会，秀珍俩眼冒着饥饿如仇的火光，没有任何考虑和顾及，径直奔厅长而去：“厅长大人，俺是人民政府从苦海里救出、做的大媒、安的家。俺心里早把人民政府当娘家人了，俺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带孩子们回来投奔娘家了。”
　　 说罢，转向身边的孩子们：“大志、二文，妈无能啊，妈还要照顾你们的小妹妹。来，你们都给厅长叔叔跪下，求他给你们一条生路吧！”
　　 秀珍带领孩子们一起向厅长跪去。孩子们一同磕头央求：“叔叔，我们没有爹了，你就是我们的亲爹。收下我们吧！叔叔。”
　　 一阵哭爹喊娘的求助，搅乱会场秩序，年轻厅长有些恼火：“孔夫人，我国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一个堂堂省公安厅厅长夫人，不能体谅国家安危，带头来闹事，对得起前任厅长和爱戴你的人民政府？对得起我们的祖国吗？你可知道，现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每天和百姓一样吃麻子菜，穿打补丁的衣服，我们的一国之君都在与国同难啊！”
　　 秀珍被呵斥的泪水横流，邓开颜先生一旁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厅长恢复平静，歉意地扶起秀珍及孩子们。
　　 厅长一番话，秀珍身感内疚，她抬起头，愧疚地：“怎么让孩子愁糊涂了，是啊，我怎么能来人民政府闹事呢？可……我一个打小就做童养媳的人，还哪有亲人可去呢？
　　 厅长也发愁，左右为难的邓开颜先生，此时为秀珍辩解：“厅长，庆山夫人也是被逼无奈才来找我们，一个女人在这种困难时期拉扯五个孩子，实在难。我们能不能把孩子暂时收养到孤儿院，等自然灾害过去，再把孩子送回庆山夫人身边！”
　　 “这儿？！有母亲，能算上孤儿吗？”年轻的厅长，在原厅长家属问题上，仍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庆山夫人，听说你老家在大东沟，何不回老家给孩子讨条生路，农村有地有粮饿不死人，我家属也回农村了。”会场有人建议。
　　 秀珍心里一动：“回老家，投靠姐姐？她倒有房有地，庆山活着时，人家上门来找他帮改成分，他拒绝了，闹的很不乐呵，就再也没有来往过，现在去投奔，姐姐能收留我们吗？”她自言自语着，忽然果断地：“厅长大人，我们母子给公安厅添麻烦了。这位同志说的对，回东沟老家吧，那里有粮有地饿不死人。”
　　 厅长诚挚的点头：“那好吧，搬家一切事宜由老邓安排，本人会派最好的司机送你们。”
　　
　　 八月的沈阳，酷暑难耐。玉米被炎热的暴晒打了柳，谷子耷拉了头，路边野花失去了雨露滋润后的娇艳。
　　 一辆绿色卡车疾驶在沈丹公路上，两侧人行道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饥饿中的人们躲在家里，无力承受这酷暑的侵袭。
　　 路边耸拉头、耷拉着脑袋的老白杨柳的枝叉上，偶有几只喜鹊飞来串去，时不时朝车上“唧唧喳喳”说着什么，再一棵树一棵树跟着向前飞，好像对秀珍和孩子们依恋不舍。
　　 秀珍目视一切、思绪万千，从前心目中，美丽、庄严的沈阳，给过她年轻旅程上不同的殊荣；给了她恩爱倍至的丈夫和温馨的家庭。如今，恩爱丈夫已去，幸福家庭不负存在。昔日情深似海、今日冷默无语的沈阳城啊！把五个苦命的孩子抛给了她，她要带着他们和他们赋予的伤痛返还家乡，多年不曾来往的二姐会收留她们吗？……
　　 孩子们见车窗外什么都大惊小怪，而秀珍脑子里却像一台无法控制开关的机器，不停地运转、思虑……
　　 经过半天时间，卡车终于驶入目的地。司机放慢车速，见秀珍目光迟疑，走投无路的样子，主动问：“于同志，东沟到了，车还要往哪开？”
　　 秀珍回过神，长嘘一口气：“也只能投奔我姐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