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家的院子其实不大，一溜土窑洞三间，坐北朝南，靠南的土墙东半边，还有一间小厨房。院门就开在小厨房旁边。院子不大，可收拾得定干净。
　　 那是1972年的春节，文革的第七个年头了。
　　 肖鹏和刘健是年三十到李家大院的。李莹二十九晚上已经坐火车回来了。
　　 李老太太看着今年家里人丁兴旺，特别的开心，一直坐在炕头上乐乐呵呵笑着和肖鹏聊天。刘健被敏拉出去帮忙准备年夜饭去了。本来李莹要肖鹏陪她上街去买东西，让老太太给拦下来了。
　　 李老太对大闺女挥挥手，说：“去去，自己去吧，让大鹏陪我唠嗑。”
　　 李莹有点不高兴，一甩门帘子就出去了。
　　 肖鹏当着老太太也不好追上去，只得心不在焉坐在老太太对面，听她山南海北的扯闲篇。李老太太话多，一开心话特多。
　　 肖鹏陪了好一阵子，才找个借口溜出来，上街去找李莹。在新城街上，唯一的那家百货商店里找到了她。
　　 她正在那里试一件粉红碎花底子的“的确良”衬衣。看见肖鹏来了，很高兴，提着衣服在身上比，问肖鹏好看不好看？
　　 那件衣服真的挺好看。淡淡的粉红色，很雅，花型是梅花，肖鹏说好看，马上掏出钱付给了营业员。李莹很开心，肖鹏劝她到更衣室去换上。她很听话，进去把那件衬衣穿在身上，的确很好看。肖鹏叫她不要脱下来了，直接穿好大衣回家了。
　　 路上，肖鹏一直在侧目看她，觉得自己这个将来的媳妇还是挺漂亮的，心里美滋滋的。“女为知己者容”，想想很有道理。肖鹏相信，在妻子的一生中，那个时段一定是她最灿烂的时光！
　　
　　 年夜饭吃的好开心，济济一堂坐了7个人。老太太脸上乐开了花。
　　 老太太是喜欢喝一口的，纪远也喜欢喝酒。如今的刘健也是可以喝上几杯老白干的，唯有肖鹏最不善饮。只是这样的喜庆日子里，还是要勉为其难的喝上几盅。李莹和敏都会喝酒，唯一不喜欢酒的只有最小的那个妹妹。
　　 那时候的年夜饭是不可能和现在比的，但是，也已经很丰盛了。有鱼有肉，还有鸡，敏很能烧几个北方菜，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摆满了一桌刘健和纪远两个还划起拳来，吆五喝六的很起劲。
　　
　　 吃过年夜饭，大家余兴未了。把桌子收拾干净了，连碗也不愿意洗，又开始打扑克了。老太太盘腿坐在热炕头上，看着儿女们乐呵。
　　 却不料，一局没有结束，外面院门响起急促的敲击声，还有人在很大声叫门。
　　 “咚咚咚”
　　 “开门、开门、快开门！”
　　 声音很大，口气很强横。
　　 小妹手里面没有牌，老太太叫她去开门，嘴里嘟囔着：“这是谁啊？大年夜的，怎么把门敲的这么响？像是土匪打上门似的。”
　　 小妹妹明，开门走到院子里，一面在问：“谁啊？什么事啊？”
　　 门一开，呼啦啦闯进一群持枪荷弹的人，拨开小明就朝屋子里闯。
　　 小明被他们推了个趔趄，差点没有跌倒在院子里。她大声喊起来。“你们干什么啊？你们是什么人？”
　　 满屋子人都惊得站起来。
　　 随着小明的尖叫声，闯进一群持枪荷弹的男人。穿着军装，袖子上带着红袖章。到了1972年，带着红袖章的人已经不多了，只剩下民兵和执勤的。肖鹏马上知道，闯进来的是糖厂的武装民兵。
　　 这群持枪荷弹闯进来的人，把一家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入室打劫。看清他们带着执勤的袖章，加上李老太太看着各个眼熟，才明白是什么人。跟在这群人后面，又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腰里别着一把驳壳枪。
　　 李老太太看见他进来，便开口责问：“张荣海，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大年三十的带人闯进我家？”
　　 敏早就忍不住了，也喊起来。“你们也太不象话了吧？简直就是一群土匪！”
　　 肖鹏看旁边的纪远、刘健攥紧拳头已经打算冲上去，赶紧拉住他。这种时候他不宜出头的，要出头也是肖鹏的事情。
　　 肖鹏分开他们两个，挺身而出，责问道：“你们看样子是糖厂武装排的？这位张什么的，是负责人？能给个理由吗？看你们手上的家伙式儿，好样把保险都打开了？后面那位，举着颗手榴弹，把保险盖都拧开了吧？都不怕走火啊？”
　　 那个叫张荣海的，脸色很有些尴尬，给手下人努努嘴。他们都把抢上的保险关了，举着手榴弹的那位也放下了。
　　
　　 张荣海冷冷看着大家，故意不和肖鹏说话，打着官腔问道：“李老太太，我们是查户口。你们家几口人？”
　　 李老太太一脸愠怒，也是冷冷的回答：“张荣海，乡里乡亲几十年了，你不知道我们家几口人？”
　　 “公事公办。我现在问你是户口上的人数。”
　　 “4口。”李老太太回答。
　　 张荣海似乎就是在等这个回答，马上指着肖鹏他们说：“4个？我没有听错吧？可这屋子里现在是几个？”
　　 李老太太不甘示弱，拉过肖鹏和李莹，说：“这是我大闺女，打小在这个院子长大的。张大连长不会升了官不认识了吧？这是大闺女的男朋友，我未来的女婿。还有一个是女婿的朋友。怎么我老李家就不兴有个人丁兴旺的时候？”
　　 张荣海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指着肖鹏说：“你大闺女是你们家人。剩下两个就对不起了，跟我们走一趟！”
　　 随着他话音落地，几个带枪的马上冲了上来，那架势像是要把肖鹏和刘健绑上了。李莹、敏、纪远和小明纷纷上前阻拦。张荣海居然拔出了手枪，其他人也都再一次把枪端起来。
　　 “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李老太太，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肖鹏拦住所有人，走上去面对张荣海，说：“你是连长？你要我们跟你们去哪里？理由是什么？”
　　 “去一趟治安指挥部！我要审核你们的身份！”
　　 张荣海态度非常强横。
　　 肖鹏知道他有这个权力。在当时，武装民兵和武装战士确是具备了一些公安的权力，可以在自己的管辖范围检查、核对他人的身份。
　　 肖鹏很冷静，也知道现在是不能在家里和他们搞得太僵。因为他们是在执行公务，他们有权力对干扰者执法。
　　 肖鹏对刘健，说：“走，咱们就跟他们走一趟！”
　　 刘健也站了出来。
　　 肖鹏看着一家人满脸忧虑的神色，笑着说：“你们继续打牌。我和刘健跟他们去一下，不就是核对身份吗？我们又不是流窜犯？有什么好怕？”
　　
　　 肖鹏和刘健走在前面，他们跟在后面，那架势就像押着犯人。肖鹏和刘健心里都在蹿火。
　　 肖鹏怕刘健闹起来，便低声和他商量。“等等你不要多说话，让我来对付。咱们身份不一样，你不要惹事。”
　　 刘健不服气。“我怎么……”
　　 “你不能出头！”肖鹏拦住他的话头，说：“在李家我是女婿身份，你什么也不是。还有，你别忘记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没有最后定性！我不怕！我出身好，不怕他审核！听我的！”
　　 刘健知道肖鹏是为他好，张张嘴不再强辩。
　　
　　 进了指挥部的一间屋子。
　　 肖鹏看见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放在后面，正中间却放着两把椅子，很明显是一间审讯室。张荣海直接朝那张桌子后面走过去，然后在那里坐下。
　　 有人大声呵斥肖鹏他们。
　　 “坐下！”
　　 肖鹏和刘健走到椅子前，一人提起一把椅子，一直提到桌子前面放下，然后坐下来。
　　 有个跟在肖鹏们后面的民兵大声说：“谁叫你们坐在哪里？坐到屋子中间去！”
　　 肖鹏双肘支在桌子上，对着桌子后面的张荣海，冷笑着问：“张连长，你是要审犯人？还是审查我们身份？”
　　 张荣海一个愣神，挥挥手示意那个战士不要管闲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的？”
　　 肖鹏故意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和他说话。“张连长，我是老李家什么人，老太太已经告诉你了。何况我也不是今天才进的老李家门？你真不认识我？”
　　 张荣海看看这样问也不是事情，便换了一个角度。
　　 “你的基本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可你对李老太太家里情况了解吗？”
　　 “这不用张连长操心吧？”肖鹏用嘲弄的口气说：“我不会连情况都不搞清楚就交女朋友吧？”
　　 “清楚？我看你一点不清楚！李老太太是反革命家属，而且是抗拒改造的反革命家属！她一直在给死去的反革命分子秦达远翻案！”
　　 张荣海突然翻脸，“砰”的一拍桌子，站起来。
　　 肖鹏也不甘示弱，“啪”的在桌子上重重一掌，也站起来，说：“张荣海，张连长！说话要负责任！秦达远就算被判了历史反革命，也和李老太太没有直接关系！你说她抗拒改造？有什么证据？更何况我谈恋爱是和她女儿李莹，不是和李老太太！李莹的情况，你不会不知道吧？她是35团4连的武装战士！这说明她已经经受过严格审查！已经和父亲划清了界限！否则有资格拿枪吗？”
　　 肖鹏的针锋相对，让张荣海很下不了台，可是又没有什么足够理由来反驳肖鹏，只好自己找台阶下。
　　 他先坐下，然后说：“你坐下。这么激动做什么？你还年轻，要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
　　 肖鹏重新坐下，然后冷冷回答：“谢谢你的好意。我考虑的很清楚。”
　　 张荣海又转了个话题，说：“你既然说是和李莹谈恋爱，就应该到4团去，老是跑到糖厂来做什么？”
　　 “张连长，今天是除夕！我们是回家过年！怎么？因为李家是历史反革命，就连年也不准过了？这应该不是我们党的一贯政策吧？”
　　 肖鹏的反唇相讥终于再一次激怒了张荣海，他又拍着桌子站起来了。
　　 “砰”的一声，声音很大。
　　 肖鹏这次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听着，李老太太是反革命家属，现在是由糖厂武装排对她实行管制！他们家不可以随便接待外人！”
　　 “第一，我不是外人，是李家未来的女婿！刘健是我的朋友。第二，如果糖厂真有这样的土政策，那就请你张连长做上一块牌子，挂在老李家院门口。上面要写清楚‘反革命家属’，禁止与外人往来！只要你把牌子挂上，从此肖鹏就不再进老李家大门！否则，对不起，你没有权力阻止我来丈母娘家！”
　　 肖鹏说完这番话，站起身说：“张连长，我的身份搞清楚了吗？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们要回去过年了。”
　　 刘健也跟着站起来。
　　 张荣海实在觉得下不来台，又厉声说：“你真的不怕我把你这种态度向一团通报吗？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你最好想清楚！”
　　 肖鹏隔着桌子面对张荣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想的很清楚！你要打电话吗？来……”肖鹏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机伸过去，说：“你可以当着我的面打！让肖鹏告诉他们，这个对象我搞定了！刘健，我们走！”
　　 肖鹏将电话丢在桌子上拉着刘健扬长而去。
　　 这次张荣海居然没有阻拦！
　　 肖鹏心里明白，他没有理由阻拦自己。
　　
　　 肖鹏他们回来的路上笑了一路。刘健一直在夸肖鹏。
　　 回到李家大院，一家子都是满脸忧心忡忡，看见肖鹏他们安全回来才放心。老太太拉着肖鹏的手问长问短。不等肖鹏开口，刘健已经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讲起了……
　　 等刘健讲完了，一家子都瞪大眼睛望着肖鹏。
　　 敏第一个用夸张的姿态走过来，绕着他先转了一个圈，盯着他的脸，说“你叫人刮目相看啊。居然也会开牙？什么时候‘半个哑巴’变成利嘴钢牙了？”
　　 老太太似乎有些担心，说：“肖鹏啊，张荣海是小人得志。你这样冲了他，他一定会报复的。恐怕对你不利。”
　　 肖鹏笑着说：“老太太，您就别担心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问题不是李莹，是我！是我戴着历史反革命家属的帽子。我看你们还是少回来吧。”
　　 “老太太，刚才肖鹏已经说了，除非他张荣海真敢给老李家挂上一块牌子！否则，他没有权力阻止我们！”
　　 刘健代替肖鹏回答。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李老太太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张荣海果然不肯就此罢休。他恼羞成怒，打电话添油加醋的向一团政治部做了通报。过年以后，政治部主任陈岚岭，一个电话把肖鹏叫了去。
　　 他和肖鹏谈了很多，很久，中心就是一个希望肖鹏放弃这次的恋爱，马上和李莹分手。理由也很简单：九连党支部已经上报了肖鹏的入党申请，团政治部正在做政治审查。秦达远的问题会影响肖鹏。
　　 肖鹏当场就拒绝了陈主任的好意，肖鹏的态度非常坚决，说：“主任，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觉得按照党的阶级路线还有相关政策，我和李莹恋爱没有什么问题。秦达远是定性的历史反革命，李老太太的确一直在申述；可是，党的政策是‘讲成分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李莹自身表现并没有任何问题。如果组织上因为这个原因，不能批准肖鹏的入党申请，我无话可说，也无怨无悔！可我会永远忠于党的事业！同样一辈子无怨无悔！”
　　
　　 转眼十年过去了，真是光阴似箭。大学毕业后的肖鹏陪着妻子李莹千里迢迢，从四川回到了宁夏回到了银川。秦达远的历史问题也平反了……
　　
　　 秦达远是辽宁开源人，当时正在北京读大学，他积极参与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一二九运动。年轻的秦达远虽然是个热血青年，但是因为受到家中两位在国民党中，担任高级将领的兄长影响，政治上还是倾向于国民政府的。主张在一个政府，一个党，一个领袖的领导下抗日，并不赞成共产党的发动全民族抗战的主张。在这样的思想倾向下，秦达远曾经多次在北大的校刊和北京其他相关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此类基调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