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三郎乱弹】地层深处的雷声
煤矿中篇小说
地层深处的雷声
你到过煤矿、你下过井吗?
你喜欢矿工吗?
一
釆一区釆三队会议室,上四点班的工人陆续走来。3点正,跟班队长陈正云开始点名。
“彭小光!”
“有!”
“姜万书!”
“有!”
“张仲安!”
“到!”
“李风!”
无人答应。陈正云扫视了一下会议室,确实没有李风。又念道:
“刘玉杰!”
仍无人答应。
有人说道:“人家准备考大学,恐怕不会来了。”
刘玉杰的父亲--刘忠元老师傅更是焦急,总看着门口,希望突然间李风和刘玉杰从那儿走进来。可是,他的切盼落空了。
刘玉杰和李风是在复习功课,准备参加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高考。这些天来,他们俩的眼睛红红的,眼窝也深了,可没迟到过,更没不上班。今天怎么了?陈正云赶紧把其余的名点完,说:“现在让周技术员把新规程和这个掌子面的情况讲一下。”周技术员是1968年煤校毕业的,中等个子,清瘦的面孔,用贵州话讲了起来……。
这不是有折叠椅、大长方桌的会议室,可以说,不是什么会议室。——半永久的建筑,墙壁上抺的泥巴掉落了许多,里面的竹笆支翅着,风从那里吹进来,凉森森的。屋的面积有三间房大,地上摆了十多排用毛边板钉成的简易板凳,中间一个大铁炉子,墙尽头放着一张木桌,是讲台。这一切,清楚无误地表示出煤矿建设的遗迹,采区工人的俭朴。
釆一区的位置在半山腰上。透过敞开的半扇窗子,望得见山下矿区中心的建筑。矿区中心地处十字形的沟谷里,两条公路交叉横贯,公路两旁依山势而建的楼群,鳞次栉比。对面的山腰,一条铁路钻进隧道,通到山那边,每年生产的煤炭就从这条铁路专用线运出。
李风和刘玉杰还没来。刘师傅双眉紧锁。
周技术员读完了操作规程,陈正云布置完了任务,工人们开始往门外走去,准备下井。
这是个特殊的煤矿。特殊就特殊在这个新矿区的工人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差不多哪个省的都有,本省的新工人最多。偏僻的山沟包容了全国的口音。
人陆续走完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了陈正云、张仲安和老刘师傅。刘师傅焦急地望着外面,气愤地说:“
咳,这两个混小子,考大学着迷了,连班都不上了!”
“刘玉杰没在家么?”陈正云问。
“没有。”张仲安说:“我上班前找过他,我刘大娘说,中午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给他们划旷工!”刘师傅说。
这是1977年1月。外面很冷,天阴沉沉的,铅黑色的天空翻滖着乌云,树在风中摇曳,可能要下雪。出了会议室,就是空气压缩机房,“啌、啌、啌”的声音好像战鼓。前面不远是矿井主通风机房,巨大的方锥形喇叭口向天空喷着风,它把井下循环过的风抽上地表,新鲜空气就从进风口源源地被吸入地下。风机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像一支不变调的乐曲。与主扇相隔300米是红砖砌的绞车房,天轮唰唰转着,拉紧的钢丝绳象绷紧的弓弦。提升的是重车。主井旁边是副井,黑洞洞的井口倾斜着向地下延伸,矿工们从这里走入地层深处,又满脸煤尘从这儿回到地面。
从井口门走下去,越走越深,青草、山峦、房屋不见了,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井巷是水泥发碹,承受着周围的压力,井巷像一根巨大的钢筋水泥管子从地表直插入地层深处。巷墙有的地方潮湿,有的地方渗出水来,水沟哗哗往下淌着水。踏着枕木朝下走,向前看,升井工人的矿灯慢慢地晃动着,犹如夜空的星。朝后看,井口缩成了一个小亮点,远远地留在了后边。转弯,进入一个平巷,后面的亮点不见了。巷道上方,每隔几十米远,挂着一盏20瓦防爆日光灯。又转弯,进入一个小平巷,周围黑漆漆一片,乌黑的煤在矿灯映照下,闪着光。爬过一个上山,听见了溜子转动的声音,掌子面到了。刚放过炮,烟还没有散尽。
“刘师傅,陈正云,你们来啦!”釆煤三队队长高树声满脸煤尘走过来说。
“白班出了多少车?”陈正云问。
“八十车!”高树声答。
“顶板怎么样?”陈正云又问。
“挺好,”高树声说,“得抓紧攉货、打柱。”
“好!”陈正云回头对后面的同志们说:“接班,干吧!”又问高树声:“张区长上去没有?”
“没有,在里边,--刚从二队来。”
“刘师傅,你在上面吧,我到下面去。”陈正云朝采面走去。陈正云猫着腰走着。前面几盏灯,一闪一闪的——他们在低头干活。到了跟前,看清了,是张区长正在挖柱窝。见陈正云,张区长说:“小陈,这儿顶版不太好,抓紧打柱,迎山稍大一些,别让伪顶冒下来——千万注意安全。”
陈正云:“行,你上去吧!”
张区长:“一队顶板更不好,溜子还坏了。我打完这颗柱到那儿去。快下班的时候,我再来你们三队看看。”张区长和另一名工人迅速打好了这颗柱,顶上了大板,旁边同时也都支起了柱,张区长才放心了。走到张仲安身旁,小张与另一位老工人立柱。张区长对那位老工人说:“老魏,这孩子替我管着点!”老魏把灯扫过来:“仲安干得不错,挺好。”张区长:“不一定吧。”说完继续朝上走。忽然传来老刘的声音:“来这么晚,不能上班了,回去!”
“怎么回事?”张区长说着走到跟前。原来是李风、刘玉杰来上班了,刘师傅不让他们上。
“你们怎么来这么晚?”张区长问。
“我们复习功课,过了点。”李风说。
“复习功课、复习功课,可也不能……。李风、玉杰,你们太不像话了!”刘师傅生气地说。
张区长:“你们违反了纪律,不能上班了。”
李风:“那我们尽义务,不要工——是不,小刘?”
刘玉杰胆怯地望了父亲一眼:“嗯,不要工。”
张区长把手一挥:“去干活吧!”
刘师傅:“老伙计,又是两个班?——可得注意身体呀。你的担子比我重。”
张区长:“党委不是说,今年摘掉亏损帽子么?”
老刘攉着煤,没作声,点点头,他理解这位老战友此时的心情。一抬头,张区长已走了。
“你上哪去?”
“一队!”
夜间11点,四点班快下班的时候,张区长从采一队又来到采三队。煤已拉完,溜子也移过来了。整齐的柱子顺着倾斜的掌面排下去,象一队立正的士兵。零点班回柱的已经接班。高树声,陈正云,老刘三人向零点班班长讲着。
高树声:“张区长,你还没升井?”
张区长:“你不也是没升井?”
刘师傅:“咱们都走吧!”
他们走过顺槽,穿过石门,来到副井。张区长一天的劳累,老刘年迈,二人步子逐渐放慢,喘息着。
老刘对高树声、陈正云二人说:“我们俩慢慢走,你们俩快走吧。”
李风、刘玉杰、张仲安三人出了井。冷风嗖嗖,天飘着雪花。
李风:“好冷!”
刘玉杰:“这还算冷!我们北方——”
李风:“算了算了,别提你们北方了,快走,交灯,洗澡去——脊梁骨好凉!”三人快步走到灯房,解下灯,送进窗口。
窗口闪现一个姑娘的脸:“哥,挨剋了吧?”
刘玉杰:“你管不着!”
姑娘不甘示弱:“我管不着,有管着你的!”
李风在刘玉杰背后,欲言又止,悄悄注视着姑娘。
张仲安:“玉萍,别啰嗦!”
随着姑娘一声笑,三个灯牌从窗口摔出来。
刘玉杰、张仲安住家属区,李风住在独身宿舍,李风与他们俩分开走了。
李风:“小刘,明早我去找你,啊?”
刘玉杰:“带着那本《三角》。”
李风又对张仲安:“小张,我还到你家找书看!”
张仲安:“你来吧!”
李风趁势回眸向窗口扫视。窗口姑娘见李风目光撇来,头倏地闪开去。
二
巷道漆黑,很静,听得见走路沉重的靴子声和水沟流水的声音。张区长和刘师傅慢慢往上走着。他们俩这样走了多少次?数不清。第一次在什么地方,第二次,后来……
张区长身材魁梧,45岁,虽然在井下干了30多年,可仍然虎虎有生气。可他当童工那个时候,孱弱的身体……。刘师傅无言的走着,仿佛走进了30多年前低矮、潮湿的矿坑……
1944年,11岁的张丛林入矿当了童工,和刘忠元在一起。当时16岁的刘忠元虽然身体单薄,可已经干了三年。他看着张丛林瘦小的身子,没有镐头高也来当童工,心里一阵酸楚。若不是为了求生路,哪能这么点儿就下窑当“煤黑”呢?唉!刘忠元非常体贴、关怀这个小弟弟。往外背煤,他多背;推车,他使足力气。小张丛林吃不下野菜饼,刘忠元就把自己的窝窝头给他吃。有一次升井的路上,刘忠元一回头,不见了张丛林,忙回去找。顺着低矮、随时都可能冒顶的巷道钻进去,走啊,爬啊,喊啊,突然发现了张丛林昏倒在水沟中。刘忠元背着张丛林一步一步往外爬,爬完又走。张丛林醒来了,无力地喊着“刘哥,刘哥”,苦涩的泪滴在刘忠元的背上,滴在刘忠元的脖子上,滴在黑暗的矿坑中……
1947年华北解放了,苦难的生活结束了,百年黑暗、阴森的矿坑透进了明媚的阳光。
那是一个明朗的春日,刘忠元、张丛林一帮童工高兴地去看南下的解放军,拖着炮车、扛着枪的队伍前看不到头,后看不见尾。
“解放军!解放军!喝水吧!”刘忠元、张丛林端着水,立在路旁,给战士喝。一个高个儿解放军战士接过张丛林的碗。
“这是我们矿坑旁边的泉水,——好喝么?”张丛林歪着头,仰着脸问。
那位高个儿解放军摩挲着张丛林的头连声说:“小弟弟,好喝好喝!”
“大哥哥,我参加你们,要我不?”张丛林问。
“不行,,你还小!”
“我不小了,14岁了!我已干了三年窑工了!”
那位高个解放军战士收敛了笑容,爱怜地看着张丛林:他哪像14岁,那么瘦小,正是读书的年龄。高个解放军把水碗还给张丛林,说:“你要好好读书。小弟弟,再见吧!”快步追上了队伍。
自那以后,张丛林上学了,他刻苦用功,用了四年的时间念完了六年的课程。1951年,张丛林小学毕业了。
“咕咚”一声,刘师傅踏滑一脚。张丛林忙扶起刘师傅:“摔着没有?”
刘师傅:“没事。——我想,当初你再多读几年书就好了!”
张丛林:“就那四年我还不愿意读呢!”
是啊,刘师傅记得,当时让张丛林去读书,张丛林说啥也不去,他愿意继续下井干活。后来还是在父母的申斥和刘忠元的多次劝说下才去读书。张丛林留下话:“读完小学,我还回来采煤!”毕业了,张丛林又回到井下工作。后来刘忠元上了夜校,张丛林上了职业速成中学。
1958年一次放高产,张丛林和刘忠元一连三天三夜没升井。冒顶了,刘忠元被埋在里面,张丛林瞪着血红的眼睛,用了两个小时把刘忠元扒了出来,铁锹变形了,薄了、钝了,张丛林十指鲜血淋淋。刘忠元肋骨砸断了三根,头上留下一块疤……。
1965年支援内地建设,张丛林是副区长,率领三个采煤队,风尘朴朴奔赴贵州。
列车飞驰。深秋,向祖国的西南进发,仅两天时间,窗外景色就完全变了样。华北平原,黑灰色的土地,一片秋天萧杀景像;当车窗外又亮起来时,已是绿草如茵、蔬菜连畦、水流清碧的江南。
夜深了,列车驶进了贵州境内。张丛林坐在车窗前,看着车窗外漆黑的夜出神。刘忠元披衣下了卧铺,走到张丛林身旁。刘忠元点起一支自己卷的喇叭烟,问:“丛林,你想什么呢?”
“老哥,到贵州建设煤矿,咱们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儿。”
天亮了,列车行驶在丛山峻岭间,隧道一个接一个,桥隧相接;铁路傍山而修,列车穿山而过。辗转曲折,下了火车乘汽车,来到了贵州西部深山中,——盘西煤田。
山峰拔地而起,起伏连绵;红黄的土地,长着低矮的灌木,种着蔬菜。山坳里,农村的屋舍笼罩在烟霭中。山坡上,一排新搭的帐篷是张丛林他们这些建设者的宿营地。脚踏着蕴藏着丰富煤炭的土地,张丛林无比兴奋。啊,就要在这里开始建设者的劳动,响起开矿的炮声,开出通向地下的洞口,耸立起雄巍的井架……
1966年夏天骤来的“文革”风雨延缓了煤矿建设的脚步,打乱了张丛林美好的憧憬。即使是副区长也未能逃脱批判、停职的厄运;井口停产了,两派的武斗不断,几百人的吃饭用煤还得向能农民的小煤窑买。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刚散批判会,张丛林拿着矿灯、尖镐,背着背筐翻山去了井口。一个小时后,只见张丛林摇摇晃晃在山岗上出现了,大背筐里装满了煤,足有三百斤!刘忠元急忙跑上山岗,让他放下来,张丛林不肯。刘忠元搀着张丛林一步一步走到食堂。食堂炊事员接下筐,把煤倒在煤堆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张丛林擦着汗,愧疚地说:“我们堂堂国家的煤矿工人,连吃饭用煤都得向农民买,——这饭,我吃不下!”
往事的回忆历历在目,像潮水涌到眼前来。刘忠元和张丛林就这样一边回忆着一边朝井上走着。眼前豁然开朗,出了井口门。啊,好一派北国风光!山岭、旷野、建筑物都披上了银装,晶莹洁白。踏着这似絮如绒的雪,刘忠元想起1966年一月,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