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山乡同学(小小说)
大年初三,我携妻儿回到山乡老家拜年。吃过午饭,从闽北远嫁过来的弟媳妇对我说,上村头的阿良夫妻俩要来家吃晚饭。
“阿良是谁?”我问。
“阿良是你的同学呀,他记得你你不记得他啦?他还不知道你回来呢。”
“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和阿良媳妇是闽北老乡,所以两家有走动。”
我极尽全力回忆搜索,终于,一幅被岁月的尘土湮没了三十多年的画面渐渐地还原:他那瘦小的身躯穿一件带有补丁的异常宽大的粗布大褂,腋下夹着两本书,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趁老师转身写黑板时迅速溜到座位,还是被老师发现了,令他“站黑板”……
大约是四年级吧,我和阿良坐同桌,知道他没有了娘,他穿的衣服是娘留下来的大褂改的。他除了两本教科书外,没有书包,没有铅笔和橡皮,也不做家庭作业,课堂上偶尔做作业都是“蹭”的——向同桌或前后排同学蹭铅笔蹭橡皮蹭作业。他总是迟到早退,那时候老师惩罚违纪学生最常用的办法是“站黑板”——在黑板前面向全班同学站着上课,他就没少“站黑板”。但是,“站黑板”对别的同学有效,对他却起不到惩戒作用。
有一次,正在上课的班主任赖老师截住溜进教室的阿良:“说说,总得说说,你早上都干什么去了?”
他战战兢兢地答:“赖老师,昨天放学后拨了一蓝猪草,今天一大早去栽蕃薯秧。”
赖老师看了一眼他的脚,他赤着双脚,脚指缝里有泥浆,裤腿上也有星星点点的泥浆和草叶,就又问道:“你哥呢?”
“哥替爹到生产队挣工分了。”
“那你爹呢?”
“爹昨天夜里就出门了,天快亮了才回来,一回来就睡觉,没有时间出工的。”
“你的成绩这么差,你爹不知道吗?”
他一下没了紧张,且扑哧一声笑了:“我成绩单拿回去,爹从来不看的。”
赖老师轻叹一声,和蔼地说:“回到座位坐好,继续上课。”
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从这一次开始,阿良再没有“站黑板”,尽管迟到早退照旧。
第三节课没下课,阿良惴惴地举手向赖老师请假:“赖老师,我要赶回家烧午饭了。”
“不是有你爷爷烧吗?”
“爷爷前些天端饭甑到灶上,从凳子上跌下来,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呢。”
“今天不请假不行吗?”
“我没赶回家烧饭,爹要饿我饭的。”
“你旷课,就不怕爹饿你饭吗?”
他又一下得意起来:“爹一个劲地夸我呢,说我从小帮家里干活。”
赖老师又没辙了。
到了五年级,我和阿良同班但不同桌。到了初一,我和阿良同校但不同班。到了初二,有两个爆炸性的事件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一个是全国恢复高考,这意味着我们农村娃,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家长也好,老师也好,学生也好,全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读书动力。另一件是阿良爹挪用大队买化肥的钱赌博,输光之后出逃了,阿良辍学了。
我与辍学之后的阿良失去了联系,仿佛听说他家旧屋被债主收走了,又仿佛听说他远走他乡了。世事沧桑,谁能料得到呢,三十年后的今天,竟突然地要到我家来了。
下午,全家出动去上坟。上坟回来,我见家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尤其是那男的,黝黑壮实,想必就是阿良夫妻了。当我终于叫出阿良的名字的时候,他也惊呆了,站了起来直直地望我,他问:“是不是你的字写得很难看的?”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说,“想起来了,坐过同桌,交作业都是你帮我应付的。”
弟媳妇和阿良媳妇是老熟人,寒喧几句,就和我妻子等人都去灶间边聊天边忙活了,弟弟则带着我儿子等人到屋外放鞭炮去了。厅堂就剩下我和阿良,坐着边磕瓜子边聊天。他告诉我,辍学之后在生产队里放牛,没多久就分田单干了,他辗转来到闽北山区找活路,在那里背毛竹。这一做就是十多年,期间与一个当地女子成了家,生育了一个女儿。再后来,他带着妻儿回到家乡,赎回老屋,仍以砍毛竹为业。如今女儿在镇上上中学。
“还是你的出路好,坐坐办公室要拿这么高的工资。”阿良约略得知我的情况很是羡慕,“当年你们继续读书的人,出路就是不一样啊!”
家乡虽然号称“浙西大竹海”,但竹山都是家家户户分片承包掉的,我问:“会不会接不上活?”
阿良说:“现在年轻人,或者年纪和我们不相上下的人,都会电脑的,都出门找轻松活干了,像砍毛竹这种累活苦活是没人干的,忙不过来,好在媳妇帮我。”
来给我俩添茶水的弟媳妇插嘴说:“只要不下雨阿良就天天做的,早上六点钟就上山了,二百块钱一天,在我们这里算好的了。”
今天的家乡小洋楼林立,阿良有这么一份收入怎还住着土屋?我疑惑地问:“阿良,你,你会不会赌博?”
阿良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大笑。弟媳妇在灶间也大笑,笑够过来替阿良作答:“哪有你这么问话的?好在是老同学。阿良的老屋是翻新过的,还将门前的土路改成水泥路。阿良家虽不富裕,但从赛仙(即阿良媳妇)嫁给他时一床被子都没有,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阿良早年会不会赌博我不知道,自从我认识他,他是不赌博的,赛仙算是嫁对了人。”
我还想问阿良怨不怨他爹,话未出口,从他那爽朗的笑声里,我似乎已经找到答案。这个昔日老师眼中不成器的学生,他爹眼中的乖巧儿,并没有走向他爹的老路。他少年时期所受的磨难多半与他爹有关,可是,磨难是最好的导师,正是不争气的爹促使他另劈出一条新路来,何来怨恨呢?
赖老师要是地下有知的话,会转忧为喜的;他爹要是在世的话,也会惊诧不已的,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