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一天，风不再经过，落叶该如何飘向远方。
　　 ——题记
　　
　　 （一）
　　 李军怎么也猜不透妻子秀儿的心思。
　　 大半辈子的拼搏，他们在小城买了一栋三室一厅的单元房，如今让儿子儿媳他们住着。他无论如何劝秀儿住到城里，妻子就是不愿意离开他们居住的那个街道。
　　 不去城里居住，就罢了，秀儿还要李军把现在街道的老屋重新翻修，说她要永远住在这里。
　　 婚后几十年来，他们起初是为生计而奔波，后来就是为富裕奔小康而打拼。岁月的沧桑让他们留下了满头的花发，而今的日子算得上小康了。多少像他们一样或者还不如他们的人家，几年前都举家迁往小城，过上了农家人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可秀儿还是执意地让李军投入几万元，翻新李军认为不该翻新的街道里那处老屋。
　　 这倒不是钱的问题。多年来，他和秀儿经营着家电生意，有了一些积蓄，除了在小城几十万元买一个单元外，还十几万元买了辆别克小桥车。李军计划着手里剩下的这几十万，在小城无论投入到哪里，都足以让他们安度晚年。在李军看来把几万元投入在乡下老屋，很是不值。
　　 但在这点上，他怎么也说服不了妻子。李军无奈，曾多次让朋友来劝说，结果还是一个：“我不去城里，我要住在这条街道。”
　　 他们的家电生意前几年就因为惨淡不做了。秀儿便在门口开了个小商店，起名为“秀儿商店”。这个小商店在秀儿的经营下到也是红红火火。这不只是小商店的地理位置好，更重要的是秀儿诚信经营。还有一点更为内涵的原因吧，那就是秀儿天生的俊秀丽质、雅致脱俗。
　　 试想想，街道的人或路过的买主，谁不愿意在买点东西的时候，看一眼秀儿，享受一下视觉上成熟女人的韵味呀？这就是人这个奇怪动物的秉性。这也许就是人和其它动物的区别吧？这就是秀儿的邻居尽管也开着同样的商店，由于是一个相貌虽姣好但全无气质的姑娘经营着而生意惨淡的原因吧？
　　 还有一个原因：邻居的商店经常播放着优美的流行歌曲，而秀儿的小商店里，经常飘荡着一支曲子《风居住的街道》。好奇心让人们在探究着这支曲子于秀儿的渊源。秀儿初次听到这忧伤缠绵的曲子便被它深深吸引，心也随着那曲子起伏，激荡迂回，为真情所动，为挚爱所融。二胡、钢琴两种乐曲的旋律交织，彼此起伏，让人联想到在一条很冷清的街道，行人很少，只有一阵阵风轻轻地吹过。
　　 于是，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二胡的倾诉，几许伤感，几许情深。钢琴的聆听，几份痴迷，几份怜惜，似一对相知又无法相守的恋人，仅一次不期而遇，便注定了一生解不开的缘。
　　 这首曲子街道的人不会全听懂，过路的买主也无法听懂，甚至连丈夫李军也似懂非懂。人们只能感受到这首曲子很好听，好像是专门为美丽的秀儿写的。
　　 人们只感觉到：听这首曲子的时候，离不开雅致娟丽的秀儿，没有秀儿这个现实中的意象，曲子就会失去本来的韵味；秀儿若没有这支曲子的律动就不是人们心中的那个秀儿。然而，秀儿很懂，懂在最为柔软的灵魂深处，懂在铭心镂骨的那段过往流年的岁月里。
　　
　　 （二）
　　 《风居住的街道》是2003年矶村由纪子与日本著名二胡演奏家坂下正夫合作的经典曲目。这首曲目流传到中国后，从小爱好音乐的秀儿偶尔听到了。
　　 岁月的沧桑变幻，人生的无奈，尽在惆怅的琴声里，缓缓流淌。钢琴与二胡凄美交织却又无法重合，音乐声中流露着几分痴迷，几许惆怅，弹指而起的瞬间，这琴声迷茫，游荡而彷徨，正如一对恋人在风中的悲欢离合。
　　 高山流水遇知音。在秀儿看来这两位艺术家就是抚琴的俞伯牙而她就是能听懂《高山》和《流水》那个打柴人的钟子期。秀儿一遍一遍地倾听着，眼里早已噙满了泪花。她仿佛感觉这首曲子就是远在异乡的那两位艺术家为自己演奏的，也是为她和深爱着的松子哥演奏的。
　　 从此，秀儿便把《风居住的街道》作为人生过往的重现，伴着这首曲子度过春夏秋冬，度过月圆月亏。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秀儿会伴着这个曲子，从那个黑色的匣子里取出松子写给她的信一封一封地品读。秀儿读着读着心里便涌出了一股酸楚，泪眼朦胧中，她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离别的夜晚。
　　 那是1978年暮秋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秀儿和身着军装的松子漫步在昏暗的街道。这时，一阵凄冷的秋风刮来，树上的落叶发着哗啦啦的声响，轻轻地飘落下来，掠过他们的发际轻打着地面。这样的夜晚，空廓寂寥，他们踩着地面的枯叶发出的声响分外地清晰。
　　 “松子哥，我就是这片落叶，你就是风儿。”秀儿俯下身子从地面上捡起一片梧桐的落叶，深情地看着松子说道。
　　 “怎么这样凄凉呢？”松子有点不解，憨憨地看着秀儿。
　　 “真的，如果没有风，我就不知该如何飘向远方。”秀儿富有诗意地轻声说道。话语里包含着几份凄凉和深情。
　　 “秀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放心吧，我会带你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过着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松子被秀儿的真情打动了，他不由揽起秀儿苗条的身材，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拥到宽大的怀抱。
　　 “松子哥，你放心去吧，我会等着你回来，永远，永远……”秀儿犹如口吐兰馨一般轻柔地抬眼望着松子。
　　 “好妹妹，等着我吧，我回来就娶你。”松子把秀儿揽得更紧了，生怕她忽然随风飘走似的。
　　 好多次，秀儿偎依在松子的怀抱，她都在渴望地等待着那张热唇，可是她感到的只是那只有力的臂膊紧紧地搂着她的力量。
　　 秀儿明白松子的意思，她知道松子哥很爱她，爱得深沉，爱的纯洁。他要把那最美好的初吻留在他回来后，人生最美妙的洞房花烛夜。
　　 夜，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向深处。凄凉的秋风掠过，秀儿不仅打了个寒噤。在送秀儿回家的那棵光秃秃的大树下，松子又忍不住紧紧地抱住秀儿，深情地嗅着她发间的那股淡淡的芳香。此刻，他们的身体都发出一阵本能的颤栗。
　　 第二天一大早，当乡政府大院锣鼓喧天的时候，秀儿早已站在欢送子弟兵的人群中。震天的锣鼓声渲染着热情，声声击打着离别的悲伤。秀儿双眼只停留在松子的身上。松子也在不时地扑捉着秀儿靓丽的身影。
　　 当带着绿色帐篷卡车鸣着刺耳的笛声，在一阵秋风携着纷纷飘零的落叶掠过的时候，缓缓离开了送别的人群。秀儿眼里噙着泪水，挥着娇嫩的右手向子弟兵，向松子哥做最后的惜别。
　　 这时，她分明地看到松子哥向她挥挥手后，又不由用手背抹去眼眶里的泪花，然后向她憨憨微笑着。
　　 这时，一片干枯地梧桐叶片随风飘落在秀儿的头上，她轻轻地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直到回到家中，还努力地保留着枯叶的完整。
　　 在秀儿的心里，这片随风飘落在她头上的枯叶是松子哥冥冥中送给她离别的礼物。
　　 直到现在，秀儿依然把那片梧桐叶珍藏在她的匣子里，还有松子哥写给她的那些充满爱恋和思念的书信。
　　 直到今天，那个凄凉的秋风携带着纷飞的落叶的场景还清晰地定格在秀儿的眼前，特别是松子哥那用手背拭去眼泪的动作，还有那个最后的憨憨的微笑。秀儿心里明白，这泪花是为她而流的，那个特定的憨笑也是松子哥献给她最后的礼物。
　　 当然，秀儿的家人和松子的父母、街道送行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三）
　　 秀儿和松子从高中时就一直偷偷地爱恋着，他们的同学丝毫也没有察觉，因为那时男女同学在学校公开场合下根本不说话。还是童年那两小无猜的农家生活，和一场革命样板戏的排练，让两颗年轻的心碰撞出了爱的火花。
　　 那时候，学校安排毕业班排演节目，要在毕业典礼上汇报演出。每个班都在积极地准备着。长得高大伟岸的松子是班级的体育班长，秀儿是班级的音乐干事。
　　 班主任把他们叫过去，向他俩安排了节目排练的事宜后，最后说道：“这次节目排练，为了不耽误你们更多的学习时间，咱们班就排练样板戏《红灯记》吧。这些听说你们在初中多次都演过，而且都是主角。只要好好排练几天，很快会好的。时间紧，任务重，咱们班由秀儿负责，松子协助。这事关班级的荣誉，必须拿到好的名次。”
　　 正是为了班级的荣誉，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才有了在公开场合频繁接触的机会。
　　 那时，国家刚恢复高考，学校在抓教学质量，同学们也都在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而拼搏。样板戏的排练只能等到下晚自习后才能进行。
　　 教室的灯光昏暗，空气闷热，但这些都无法阻挡排练同学的热情。秀儿边导边演，忙得不亦乐乎。松子有时演着，闲时便主动地做着剧务工作。没想到他们配合得是那样的默契。有时候，秀儿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聪明的松子都会理会在心，并付之行动。这些常常让秀儿对松子充满了感激。
　　 松子表演李玉和出场的片段时，秀儿的眸子里流露着欣赏和惊叹。没想到经过几天的排练，松子把李玉和的外在动作、心理把握得如此准确到位。他英姿飒爽的动作，果敢坚毅的表情，圆润洪亮的唱腔把一位地下工作者的形象演绎得形神兼备。
　　 秀儿的演艺更为精湛。她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刚开腔，那清澈得如泉水般脆响的嗓音就感染了在坐的人。演唱时，那双明眸里流露着在革命斗争中历练出来的少女特有的纯情和娇媚，稚雅与稳练。特别是她那修长柔嫩的腰肢一扭，黑黝黝的长辫子一甩，把小铁梅的那果敢、练达的风姿表演得活灵活现。
　　 在一边观看的同学无不含笑、引颈、顿足，松子也看得如痴如醉。
　　 同学们在教室常常会排练到很晚。每天晚上离校时，班主任总是反复叮咛松子道：“要安全把秀儿送回家。”
　　 松子像接受了光荣任务似的，每天晚上总是小心翼翼地同秀儿一起穿过昏暗的树荫，踏着坎坷的小路把秀儿送到家门口，目送着秀儿开门后，才哼着“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的账目要记熟——”为自己壮着胆返回家。这样一直坚持了一周多，直到学校样板戏比赛完。
　　 七月的天，孩儿脸，说变就变。那天晚上，松子和秀儿走到半路，忽然雷雨大作，他们忙躲到一家屋檐下避雨。炸耳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让秀儿不由捂着耳朵，发出一阵尖叫，本能地扑入松子的怀抱。
　　 松子起初想躲开，但当秀儿温暖的身体紧紧地偎依在他胸脯，胆怯地颤栗着时，一种男人的担当让他不由紧紧地搂住秀儿。这时，他嗅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发香，这股发香让他产生着莫名的冲动。
　　 大雨下了片刻，便停住了。当秀儿发现自己还依偎在松子宽大的怀抱时，不由羞怯地猛地脱身离开，脸上泛起了一层少女羞涩的红晕。
　　 这时，他们都习惯地脱掉鞋子，赤着脚，踩着泥泞，走向回家的小路。
　　 毕业演出他们班果然获得了第一名。当观众们鼓着热烈的掌声向演员表示祝贺时，秀儿深情地偷看了舞台上松子一眼，没想到松子的目光更是灼热，烁热得把两颗青春骚动的心偷偷地融在了一起。
　　 高考成绩公布后，秀儿和松子不幸双双落选。他们尽管不常相见，但那两颗驿动的心总是犹如禾苗渴望露珠般地融在一起。
　　 松子总是有事没事地在街道转悠着，总渴望邂逅着他熟悉的身影。秀儿也总是在家待不住，她吃完饭就走出家门希望相遇到心仪的松子。
　　 有一天，他们又在街道邂逅了。松子知道父母去了外婆家，就冒昧地邀请秀儿去他家玩。几个不懂事的妹妹看到秀儿来到他们家，只是羡慕地说了句“姐姐真漂亮”就出去玩了。
　　 这时，松子直进主题：“秀儿，你去补习吧！我知道你能行。”
　　 “我不去，哥哥不去，我也不去！”秀儿无意中第一次叫出了“哥哥”，脸上泛出了一抹绯红。
　　 “好妹妹，你去吧。你的前途要紧。我实在没条件补习。妹妹们还小，家里确实需要劳力。”松子有点着急了，头上渗着汗水。
　　 “我就不，哥哥不去，我就不去。”秀儿努着小嘴执拗地坚持着。
　　 后来，尽管松子费尽口舌，还是没有说服秀儿。
　　 再后来，松子听说秀儿的父母听说女儿不再补习，曾和秀儿闹过几次，但最后还是没有执拗过女儿的选择。
　　 人们根本不知道秀儿的心思，只有松子心里明白。
　　
　　 （四）
　　 松子哥走了。留给秀儿的只有那片梧桐的枯叶，还有在秋风飘零的落叶中，松子哥用手背擦拭眼泪，然后憨憨地对她微笑着的情景。
　　 秀儿整天郁郁寡欢。思念就像夏日里久旱的野草忽逢一夜甘霖，发疯地滋长着。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中午，秀儿怕人无意碰坏了那片枯叶，就用一根红绳系住那片枯叶的茎，小心翼翼地斜挂在自己闺房雪白的墙壁上。
　　 秋风携着雨滴轻敲着窗棂，偷偷地潜进秀儿温馨的闺房，摇晃着挂在墙壁上的那片枯叶。意念朦胧中，秀儿仿佛听到松子哥在向她不停地诉说着离别后的思念。
　　 下午的时候，秀儿喜欢漫步在街道南边田野的小路上。那是小时候，她和松子在放学后给猪儿、羊儿割草的地方。当然不是他们俩，还有好多小伙伴。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开心和纯真呀！
　　 一轮橘红的夕阳下，忙碌着一群孩子的身影，绽放着一伙同伴灿烂无邪的笑脸。薄暮降临，荷锄回家的农人、摇着铃铛暮归的老牛、徘徊归巢的鸟儿，还有这些呼朋引伴的孩子都怀着同一种心情，步履匆匆地走向炊烟升起的地方。